四、此情可待成追憶(1 / 3)

"華瓔,今夜子時,你到天心閣來見我。"三清殿上,檀香嫋嫋。華瓔剛剛將那一卷悟真篇闔起,和一眾師姐師妹站起來準備退下,卻聽見師傅在殿上對著她淡淡說了一句。

華瓔的臉色一白,看見旁邊華清大師姐的眼光橫過來,帶著憂憫。她隻是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拿著經書低下頭去。

"好,你們都退下吧……"靜冥師傅有些疲倦的揮揮手,用手揉著太陽穴——不知道為何,近來師傅精神一天天的疲乏,總是用手去揉額角,仿佛有些頭痛一般。等得弟子們開始退出,靜冥卻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抬頭:"華光,對了,你留一下。"

華瓔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關門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裏麵的五師妹華光一眼。這個平日和大家接觸最少的師妹,想來靦腆膽小,臉色也出奇的蒼白,或許和每日裏留在丹房煉丹、不見天日有關吧?

華瓔跟著眾人退開,但是不知如何,心裏有些猜疑和不安,隻是隨著大師姐她們走著。

"跟我來。"待得師妹們都魚貫回房,華瓔正準備推開自己小房間的門入內,卻驀地聽到了大師姐在廊上低低說了一聲。她一驚回頭,看見師姐繼續往前走去,從院子的後門穿出,繞到了殿後。

"師傅,已經將解憂花添入藥爐,弟子晝夜看守著,大約今夜便能煉成金丹了。"隔著窗子,聽見裏麵五師妹的聲音恭恭敬敬的響起來。

"好……到了子夜時分,給我送到天心閣來。"師傅的聲音依然透出說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厲大不相同,她頓了頓,忽然低低道,"華光,你一向為人小心,這一次煉製洗塵緣的事情,莫要同宮中任何人說起。"

"是。"五師妹的聲音平靜,過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有些擔憂的開口,"但是洗塵緣藥力太絕,師傅你真的要——"

"華光,你可以退下了。"沒有等她說完,靜冥的聲音毫無感情的響起,截斷了她的話。

碧城山上秋來的早,已經是遍山黃葉蕭蕭,一陣風吹過來,如驚起了一山的枯蝶。

站在後山上,偷聽完對話的華瓔有些怔怔,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本來是個安靜而淡淡的人兒,隨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將她逼到了不得不盡快做出選擇的時候——就如七年前那個秋潮桂香的晚上。

"看來就是今夜了……"華清眉間的憂慮反而更深,看著漫山黃葉,在蕭瑟的風中忽然轉頭看她,"你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麼?晚上是華嫦值夜,你趕緊下山。"

"也沒有什麼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詩,幾件隨身衣服。"華瓔有些茫然的看著山下,那裏層層白雲縹緲,遮住了山下繁華世界——她本來自那個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裏,卻是一陣無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麼呢?

舊好隔良緣,故園蕪已平——在這個世上,她已經如飄萍一般了。

"下了山,就往北走——師傅會親自來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跡。白雲宮的武功也不要隨便傳了出去……"看著她那樣茫然的神色,華清師姐歎了口氣,細心叮嚀,"對了,凝碧劍你要留下。不然師傅絕對不甘罷休。"

"嗯,這個自然。"華瓔輕輕點頭,雖然愛極了這把佩劍,但是知道此乃白雲宮重寶,斷斷無私自帶走的道理。她看著山下分了又合的白雲,仿佛在思考著什麼,許久不說話。

華清也看著下山的路,道:"那麼,我們先回去罷。養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趕路。"

華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居然仿佛沒有聽見她說話,隻是站著一動也不動。忽然間,她好似下了什麼決心,驀地抬頭:"——師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閣盜取青鸞花!"

華清一震,難以置信的抬頭看著師妹,一向安靜低著頭的華瓔卻抬起了頭和她對視,眼中的光芒堅定而純淨。華清忽然歎了口氣,轉開了頭去,不知怎地,感覺臉因為慚愧而有些發燙:"你、你要帶下山去,給鼎劍閣的閣主麼?"

華瓔點點頭,慢慢握緊手中的劍,半晌,輕輕道:"是啊……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我…我沒有法子讓自己什麼都不做、自顧自的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華清應了一聲,忽然覺得心裏麵從深處都慢慢震了起來。

華瓔看見師姐這般,忽然間感覺有些對不起華清——大師姐這樣的幫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還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煩,真是不應該啊。

"師姐,凝碧劍再讓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帶著進天心閣。"華瓔低下了頭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如果能順利出來,下山前一定交給你……如果、如果我出不來……那麼也就當交回給師傅好了。"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還準備說什麼,驀然間,聽見華清的聲音毫不遲疑的截斷了她:"二師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華瓔詫異的抬頭,看著平日裏聲色不動的掌門師姐。忽然間,仿佛是錯覺,她看見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從師姐眼中墜落。

"我想了十五年都沒有膽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師妹和我一起做……"華清驀地從道袍中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師妹的手,眼圈驀的一紅,"——華瓔,多謝你。"

華瓔感覺心裏有波濤層層推來,胸中翻騰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許久,才微微一笑,對著華清微微一躬身:"大師姐,華瓔也多謝你了。"

三更。碧城山還是一如平日的寂靜,天公也作美,今夜沒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飄飄蕩蕩,詭異而瑰麗。

"師姐,你在這裏替我望風,如果師傅過來了,就想辦法拖延一下……"將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遞給師姐,華瓔握緊了手中的凝碧劍,輕輕道,"我進去拿了青鸞花,便立即出來。"她換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頭發也緊緊束起,顯然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知道自己武學修為不夠,進去了恐怕也是個負累,華清並沒說什麼,隻是接過包袱,利索的點點頭:"好,你快去快回。師傅此時應該是入定的時候,一柱香內該不會發覺。"

"好。如果一柱香內不見我出來,那麼師姐趕快回自己房間去,免得被師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華瓔仰頭看著夜色中的天心閣,輕輕吐了一口氣,眼神漸漸凝聚。

華清笑了笑,卻沒有答話,隻是催促:"師妹,快去快回。"

"好,師姐,我進去了。"不再遲疑,手指輕輕扣住簷下的垂蓮,微微一使力,華瓔的身子如同白鶴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連點瓦當滴水,毫無聲息的一層層掠上去,轉眼消失在天心閣最高層的窗口。

青鸞花被放在天心閣最高層,種在一個藍田玉的盆子裏。每日清早,由師傅親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實並不知道青鸞花的藥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傳言中,白雲宮這株靈草,卻幾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師妹已經掠入了三層,然而裏麵依然沒有什麼聲響。華清仰頭看著天心閣三層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闔的窗子如同人半開半掩的眼睛,憂鬱的俯視著她。

華清眉間有些憂慮,不知為何、總覺得今晚會有大事發生。

忽然,"乒"的一聲清脆響聲,似乎什麼東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觀夜裏的寧靜。

華清心裏一驚,陡然間看見那個黑沉沉的窗口裏,有雪亮的光芒一閃——是劍光!

難道……還是被師傅發覺了?這樣快的就動起手來了麼?

華清手心裏沁滿了冷汗,正在思慮之間,已經看到有人從天心閣那扇窗中先後躍出,身形如同疾風閃電,落下的途中仍聞得"叮叮"幾聲金鐵交擊之聲,劍光縱橫之間輕輕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顯然不願意糾纏再戰,匍遺落地便點足奔出。

"師妹!"華清見得後麵落地的是華瓔,然而卻空著左手,心下不禁一驚。

"師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鸞花,快截住他!"華瓔足未落地,便喚了一聲,手中長劍指向那人背心——顯然是急了,平日溫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華清眼見驚動了旁人,又憑空出來一個搶先下手之人,已經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罷甘休,將心一橫,也抽出長劍來——隻求能在驚動師傅以前將青鸞花奪到手,再讓二師妹下山去——至於師傅要動多大的火氣,全由她來承擔便是。

那個人往山門方向奔來——那卻是她站的位置。華清將包袱扔在地上,她和華瓔一先一後,拔劍夾擊那個盜取了青鸞花的神秘來客,

又是兩聲冷銳的金鐵交擊,華清虎口一麻,感覺自己手中的長劍直似要脫手飛去。但是,便是她這樣一阻,華瓔已經追了上來,凝碧劍帶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對方後心。

這個人的劍招……好熟悉。仿佛幾天前剛剛見過?華清心裏暗自一驚,瞬地抬頭看去——

借著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認出了來人的臉,脫口驚呼:"師妹,住手!"

然而,因為憑空有人出現、完全打亂了今夜的計劃,一向沉靜從容的華瓔心中又急又驚,希望在驚動師傅之前將事情了結,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靈雨",聽得師姐如此喝止,卻已經來不及收手,"噗"的一聲刺入對方後背。

"住手!是他!"華清臉色因為震驚而蒼白,也忘了要壓低聲音免得讓師傅聽見,厲聲喝止,聲音尖銳,"是他!"

華瓔迅速止住劍勢,然而終究慢了半拍,雖然華清急切之間沒有說"他"是誰,然而聽得師姐的驚喝,華瓔臉色也是刷的一下蒼白,手一顫,叮的一聲,凝碧劍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當真出息了。"來人止住了腳步,有些苦笑的,緩緩轉過身來,左手裏,還拿著那朵摘下來的青鸞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發出奇異的青色磷光。

光映著他的臉,紫衣人的眼神卻是無奈的,甚至帶著幾分讚許:"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靈雨?"

華瓔怔怔的看著他回過頭來,怔怔的看著他笑著說話,一時間,頭腦裏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錯,她怎麼沒想到懷冰也會來?他為了救大哥,該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鸞花吧?……可是,為什麼,偏偏也要在今夜這個時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劍,她忽然間沒有力氣再想任何東西。

空山靈雨……依然是這招空山靈雨,依然是這把凝碧劍!那是詛咒…是那個生生被壓製下去的女弟子掙紮著的詛咒!

她、她竟然就這樣…就這樣親手殺了懷冰!當日,她以為為了所有人好,而選擇了束發出家,沒想,束發修道卻是換了今日親手殺了懷冰!

看著黯淡光線下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華瓔腦子裏麵一片空白——那一瞬間,什麼千絲萬縷的塵世糾纏、計算的得失與榮辱,進退間的籌劃都已經不在考慮之內,她隻是想著:懷冰要死了……懷冰要死了!

她看著他因為站立不穩,而抽劍駐地。忽然間哭出聲來,飛奔過去抱住了他。

"懷冰!懷冰!"她用力抱著他,踮起腳來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會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間就失去控製的痛哭起來,"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了……千萬不要!"

衛莊反而愣住了:從認識小妍到如今,記憶中,幾乎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的哭過。她一直都是很有教養的候門千金,一舉一動有自小養成的分寸,連哭泣都是優雅的——如今這般爆發似的慟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舉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