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瘋狂的“馬尼拉備忘錄”：西班牙人的侵華戰略
在15世紀末開始的“新航路開辟”運動中，最早“吃螃蟹”的國家有兩個，一個是占據澳門的葡萄牙，另一個就是葡萄牙的“主子”西班牙。
說西班牙是葡萄牙的“主子”，是因為這兩個國家的關係非常特殊。他們一度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開辟新航路的時候，兩國就在“賽跑”。為了搶在對方前麵開辟新航線，兩國都不惜血本。葡萄牙人支持了達伽馬的遠航，最先開通了從歐洲到印度以及亞洲的航線。西班牙搞出的動靜更大，投資給意大利人哥倫布，締造了“發現美洲新大陸”的驚世航行，還策反了本是葡萄牙人的麥哲倫，成就了震撼世界的環球航行。在這場“比賽跑”中，葡萄牙人在亞洲撞線，西班牙人卻得到了整個世界。
這兩個唇齒相依的鄰國，在中世紀的曆史中，有著一段“亡國恨”。萬曆八年（1580年），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借口自己有一半葡萄牙血統，硬要“兼職”做葡萄牙國王。血統加拳頭，實力弱小的葡萄牙最終被西班牙征服。伊比利亞半島的這兩個國家，擁有了一個共同的主人。這時期的西班牙，在整個歐洲都呼風喚雨。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廣闊的殖民地。歐洲大陸的國家，誰不服就打誰，甚至提出了“統一歐洲”的口號。在征服葡萄牙之前，西班牙人先是和法國開戰，迫使法國向西班牙臣服，然後以“歐洲基督教盟主國”的名義，發動了對當時一心向地中海擴張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戰爭，在勒班陀戰役中率領歐洲聯軍重創強大的土耳其艦隊，阻止了他們向歐洲的擴張。與此同時，西班牙在世界各地大肆占有殖民地，其勢力範圍包括了南美、北美、非洲的廣袤範圍。雖然中間也有西班牙“無敵艦隊”遭英國重創的挫折，但這時期的英國，論綜合國力與西班牙相去甚遠。我們今天說起大航海時代勢力遍布全球的“日不落帝國”，會很自然地想起近代海上霸主英國，但是在十六世紀至十七世紀的地球上，這個榮耀隻屬於一個國家——西班牙。
當然，西班牙這個“日不落帝國”比起英國來還是有差距，至少他並沒有照到彼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國度——中國。
對中國，西班牙是曾經想要“照一照”的。不但想照照，還曾想過讓整個中國沐浴在他們的“陽光”下。西班牙人最早造訪亞洲，是在麥哲倫航海的時候。他們與亞洲是很有緣分的——率領西班牙船隊進行環球航海的麥哲倫，就死在菲律賓。但這以後的半個多世紀，他們一直沒有染指亞洲的土地。因為這時候歐洲國家搶新航路搶破頭，互相掐，今天和法國掐，明天和土耳其打。西班牙人到達亞洲的時候，已經是他們基本掐完了歐洲所有對手，實力正處於鼎盛之時——明朝嘉靖年間。比起“小弟”葡萄牙一路東進的節節勝利，西班牙人卻是抬腳就踩了滿腿泥——菲律賓群島可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島上的居民雖然還是原始部落，但濕熱的熱帶雨林氣候卻成了遠道而來的歐洲人的殺手。那些都是鳥不生蛋的地方，占了也沒多大用。倒是菲律賓群島中的呂宋島是塊寶地，當時已經是一個繁榮的國家，且和中國友好往來已久。此地地處南海貿易航線的要衝，北連中國南海，南接馬六甲航線，屬於典型的黃金地段。西班牙自然要搶奪，但沒那麼容易。當時的呂宋國王蘇萊曼奮勇抵抗，數次挫敗西班牙的進攻。當然他也是有底氣的，靠山就是我們在第一章提到的諸多中國海商。當時的呂宋島，早已成為中國海商的活動場所之一。當地海商勢力林立，如前麵提到的林鳳、林道乾等人，早就在這裏紮根多年，哪裏容得西班牙人插足。漫長的呂宋爭奪戰，前後一直打了近十年。明朝隆慶五年（1571年），西班牙人攻陷呂宋首都馬尼拉，整個馬尼拉被燒成一片火海，呂宋末代國王蘇萊曼戰死，以古呂宋國為核心的菲律賓群島從此成了西班牙人的囊中之物。
呂宋國的淪陷，是西班牙帝國殖民亞洲所邁出的第一步，意義自然非凡：他們占有了連接東亞國家與太平洋之間的黃金地段。之後他們修建的馬尼拉城，是東南亞曆史上第一座歐洲化城市。一直到十九世紀末美西戰爭前，菲律賓都是西班牙人在東南亞的“自留地”。而在當時，比起這些“後世意義”來，有一件事卻對西班牙人更重要：征服菲律賓，讓他們第一次認識了中國人。
在歐洲人殖民東南亞的早期曆史裏，菲律賓的抵抗是東南亞諸國中最為激烈的，拉鋸時間長，前後幾經反複，尤其是末代國王蘇萊曼的悲壯殉國，今天還被菲律賓人寫進曆史教科書裏，當作“愛國主義教育”的先進典型。但是有一個真相，今天的菲律賓學者是極力回避的：當年那個經濟文化極其落後、國力極其孱弱的呂宋古國，究竟是靠什麼和擁有強大艦隊的西班牙人死磕了十年？
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得到了幫助。幫助他們的人，就是那時代的中國海商們。
拜明朝幾百年海禁政策所賜，早在西班牙人開辟新航路以前，呂宋古國就是中國海商的自留地了。跑船做生意，這裏是重要市場。政府抓海禁抓得緊的時候，這裏更是避風港。所以日久天長，往來的華商越來越多。到了明朝中期的時候，特別是隨著林鳳、林道乾等人相繼紮根台灣、擴展勢力。菲律賓也成了他們的重要“分舵”。在今天的菲律賓，華人往往被稱為“生理人”，原因就是當西班牙人初次造訪呂宋的時候，很奇怪地發現當地華商店鋪林立，黑眼睛、黃皮膚的華人眾多，問他們是什麼人。華人往往回答：“生意人。”語言不通加耳朵不好使，“生意人”被西班牙人聽成了“生理人”，音譯叫作Sangley。這一稱謂在今天的菲律賓，主要是指具有華人血統的混血兒。
當時幾股比較大的海商勢力，不但和呂宋王室貿易往來頻繁，甚至在呂宋島上駐有軍隊，設有商站據點，儼然成了“化外之國”。“不巧”的是，這個時候西班牙人來了，要搶呂宋做地盤。對於呂宋國來說，中國海商們雖是“海盜”，卻隻為了賺錢，西班牙人卻是要呂宋的命，站哪邊是很明顯的。呂宋國不但從中國海商手中購買武器，甚至還準許各路海商勢力直接參與作戰。長達十多年的戰爭，其實主要是中國海商與西班牙殖民者的戰鬥。呂宋本國的土著軍隊，也就隻是勉強湊數而已。
在這場中國海商與西班牙殖民者之間的“呂宋爭奪戰”中，當時東南沿海幾乎所有的海商勢力都有參與。包括作為“倭寇”最後被明朝剿滅的吳平等人，也曾經派船隊助戰。畢竟呂宋的得失牽涉的是整個東南沿海海商勢力的貿易利益。而最著名的，還是前麵提到的林鳳、林道乾等人。當時的西班牙殖民者最初也多為獲得西班牙皇室授權的海盜團夥，等於是中國海商與西班牙海盜的較量。但人比人氣死人，當時的西班牙皇室采取的是扶植海盜殖民的政策，隻要你打下了地盤，就可獲得皇室的委任冊封。十多年的呂宋爭奪戰裏，西班牙政府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到最後甚至派出了他們橫行歐洲的巨型戰艦。中國海商的情況就寒磣多了，本身就不被明朝政府待見的，別說政府支持，不被背後捅刀子就燒高香了。好比體育賽事，我們派民間的業餘選手，與對方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選手比賽。這種PK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但“不對等”的中國海商們，還是把西班牙人打得叫苦連天。經受過常年海上闖蕩的華商們裝備並不差，作戰經驗也豐富，遠非東南亞土著們可比。從嘉靖末年至隆慶初年的曆次海戰，雙方有勝有負，誰也不能徹底消滅對方。但當時的中國海商們其實是受“夾板氣”的。在中國東南沿海，要被明軍清剿；到了東南亞海上，又要被西班牙人炮轟。沒根基的，自然打不過有背景的，能和有背景的西班牙人打到最後的，也隻能是有根基的華商。比如著名的林鳳，他的根基就是台灣。
所以打到後來，林鳳成了西班牙人最頭疼的對手。而林鳳當時所盤踞的台灣，就是對抗西班牙入侵菲律賓的“大後方”。西班牙人占優勢的時候，林鳳就跑回台灣，整頓了兵馬後再打回來。雙方來來往往打了數年，但畢竟心態不一樣。對於華商們來說，此時的台灣已經成了他們的根基，菲律賓隻是第二戰場，有機會就打一把，沒機會就撤回台灣保存實力。所以戰鬥雖然多，卻多是中小規模的，始終也沒有傾全力。西班牙人卻不一樣，呂宋是他們拓展亞洲勢力的突破口，就算是爬也要爬進去。到了隆慶四年（1570年），他們終於“爬”進去了。“隆慶開關”後，明王朝廢除海禁政策，大力招安海商。海商們紛紛投誠，爭著做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呂宋的得失，大多數人都顧不得了。偏是這一年，西班牙再次對呂宋發動了大規模進攻。這次呂宋國最終沒能躲過亡國的厄運，國王陣亡、國家淪陷。鑽中國海商忙著“招安”的空子，西班牙人終於“爬”進了亞洲。
呂宋的淪陷在西班牙的曆史書中，向來被視為一件大事。比如菲律賓的首任西班牙總督黎牙實比，在給西班牙政府的信中就驕傲地宣稱：“我們從此擁有了一個穩定的跳板，將幫助我們得到一切。”之後的三年裏，從菲律賓到中國東南沿海的航線上一直很平靜，雙方的貿易往來日益頻繁，大量西班牙銀元流入中國。原本和西班牙人周旋數年的中國海商們，有的早被明王朝滅掉，有的被招安，還有的正被明王朝清剿，自身朝不保夕，誰也顧不得管呂宋的事情。可西班牙沒有想到，呂宋淪陷僅僅三年後，一場巨大的風暴就從天而降，這場風暴被後來西班牙曆史學家們認定為“到達亞洲後第一場大規模戰爭”。菲律賓群島的命運、東南亞的勢力版圖乃至台灣的命運，都因此大受影響。
風暴的製造者，就是西班牙人的老對手——林鳳。
呂宋淪陷的時候，林鳳正盤踞在澎湖列島。這時候的他，眼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隆慶開關”後，林鳳也曾動過“招安”的念頭，但對這位世代做海盜的“巨寇”，明王朝極為警惕，絕不接受投降。眼看招安無望，林鳳本人也不想坐以待斃，先是大肆攻擊福建、廣東沿海各地，反遭明王朝報複。如前文提到，萬曆二年（1574年）十月，明王朝攻占了林鳳的老窩澎湖列島，逼林鳳退守台灣島。這時候的明王朝，在廣東、福建沿海，集結了戰船一百五十多艘，兵員四萬多人，意圖跨海東征，徹底將林鳳斬草除根。林鳳自然不甘心被“斬”。要打，顯然不是對手；要守，也守不住。唯一的選擇隻有跑。跑的目標，自然就是毗鄰台灣的菲律賓群島了。
林鳳之所以打菲律賓的主意，一則是因為他與呂宋國往來頗多，在當地頗有根基；二則是盤踞台灣時，林鳳截獲了兩艘從菲律賓開過來的商船，得知此時的呂宋島兵力空虛，西班牙人立足未穩，正是最好時機。眼下明王朝大兵壓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賭一把：占領呂宋島，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家。
這一賭，就賭大了。
萬曆二年（1574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菲律賓馬尼拉近郊的巴貢拉揚村（今菲律賓馬尼拉巴貢巴揚廣場），一支神秘的突擊隊突然從天而降。這支突擊隊的成員是清一色的黑眼睛、黃皮膚的華人，手持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火繩槍等武器，悄無聲息地摸進了西班牙軍營。此時正是清晨，西班牙駐軍總指揮戈楊特還在熟睡，奇襲就驟然打響了。突擊隊迅速衝入村莊，解決掉每一個看得見的西班牙士兵。驚慌失措的戈楊特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突擊隊殺死。淒厲的警鍾刹那間響徹整個馬尼拉城上空。到處是西班牙軍官瘋狂的嘶叫：“武器，武器，敵人，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