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王麗萍在與我一起做節目的時候,對電視劇裏的一個情節——蔡姐的公公對一台已經報廢的冰箱反複修理的細節提出疑問。她說,上海人注重生活品質,不應該對一台已經使用過十多年的冰箱執著地修理,就不放棄。她對這個細節耿耿於懷。
我當時答:我們不是老人,我們不理解老人的心。
我當時寫的時候,也是看論壇裏有個媳婦的抱怨,當時引來同齡媳婦的一片同情。家有古話,如此,不知道每日如何生活。可我的心卻怦然,腦海裏漂浮著那年的夏天,我與表哥們在外婆家,幫她和外公收拾破爛,把家裏一些廢棄不用的家具都掃地出門。
我們忙得滿頭大汗,門外堆了一堆垃圾,外婆也忙得滿身大汗,又把垃圾搬回來。
外婆指著已經被汗水浸潤成棕紅色的藤椅說,這個,加幾根藤就可以用了。指著斷胳膊斷腿的玩具說,這些,等我空下來縫,送給以後的鄉下孩子。
最後,一堆的垃圾,就剩點報紙了。
正當我們幾個哀歎,說一早上的活兒就幾張報紙的時候,外公回來了,他生氣地說:“誰讓你們扔我的報紙了?這些都是我特地收起來的!裏麵很多消息,我都拿筆標出來的!有用!”
門外一片清爽。門內亂七八糟。
我們幾個還得費力把東西塞回去。
當時,我們幾個苦笑搖頭說:“人一老,腦子就僵了。”
外婆去世前,我回去。
那時候,以前那個年富力強的外婆,已經風燭殘年了。她曾經抱我的臂膊,甚至無法抓住我纖細的手指頭;她曾經炯炯的雙眼,已然失明了;她跌斷了幾次的腿,每次都在我們的驚歎中站起來,而今,站不起來了。
她摸著我的臉說:“阿妹呀!讓外婆再摸摸。下一次,外婆就看不到你了。”
她這樣說狼來了,已經十幾年了。從最初的看我,到現在的摸我,每次的告別的話,都是“以後怕是不會再見了”。我都習慣了,心想,下次回來,又看見外婆躺在床上,除了越來越瘦,越來越沉默。
然後,有一天,在我在歐洲的路上,有電話說,外婆去世了。
我的心,驀地就丟了。
那一刻,我看見——
小時候的藤椅上,外公坐著看報,
小時候的布娃娃,外婆在釘扣,
小時候的夢鄉裏,外婆坐著打扇唱歌。
我哭了。
這次再回去,藤椅,布娃娃,報紙,全都沒有了。隨著外婆的最終離去,它們大多作古。
這段記憶,一並蠟封。
那一台冰箱,電視裏的那一台冰箱,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要選取它作為一段情節,盡管它顯得可笑,與時代格格不入,脫節。
在我們看來,那是不可理喻的愚拙。
而在老人眼裏,它不僅僅是一台使用了十三年的舊冰箱。他們都知道,這台冰箱用起來比新冰箱費電,也許使用成本遠遠高過新科技。老人並不如我們想的那樣不算小賬。
他們算的是大賬。
那台冰箱,是他們年輕時候走過的路,凝結著大夏天騎自行車在烈日下奔跑,一分錢一分錢省積攢下的濃情;那台冰箱,是他們過去十三年生活的記錄,每天剩了什麼菜,每天吃了什麼棒冰。
那台冰箱,在他們心中,儼然已是一本堆滿舊照片的ALBUM。
有誰,舍得把舊照片掃地出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