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中國遼闊的版圖,從遼東半島頂端的大連開始,沿著海岸線一路綿延北上,很快就能見到一條長久以來充當著國境界線使命的大河。因為江水顏色恰似野鴨脖頸而得名的鴨綠江,發源自壯美的長白山麓,碧綠的江水流過東北大地後便滾滾彙入黃海。這條碧綠江水的入口處,以密集的薪島群島為界,大致可以分為東西兩個通道,東側通道的海底,淤積的泥沙形成了大量泥灘,使得大型船隻難以直接從這裏上行鴨綠江內,而西側通道的入口處是一條曆經海潮不斷衝刷而形成的河溝——大東溝。大東溝內的河道暢通較易行駛,溝口還有一個小型的避風港大東港(今為丹東港)可以停泊噸位不大的海船,從明清時代開始,大東港就已是中國北方一個重要的漁港商埠,隨著港口設施不斷完善、貿易日益繁忙,洋務運動興起後,清政府更在這裏設立了海關加以征稅管理,因而大東溝與大東港就成為了上溯鴨綠江以及在江口停泊靠船的要地。在以往很多有關甲午戰爭的曆史著作中,往往習慣把作為鴨綠江入海口航道的大東溝,和大東溝入口處岸邊的小港口大東港混為一談,缺乏詳加考察,實際大東溝和大東港這兩個地名必須認真區別對待。
1894年,韓國東學黨事起以後,中日兩國軍隊在朝鮮半島互相抗衡,為了向韓國增派兵力,當時中國軍隊共有兩條通道可供選擇。首先是海道,即由威海、旅順、大沽等處使用商船,直接橫越黃海,將陸軍運送至韓國仁川、牙山登陸,這種方式較為便捷、高效,因而從最初應韓國政府請求派兵鎮壓東學黨起義開始,中國軍隊入韓大都是采取海道,但是自從日本聯合艦隊在韓國豐島附近海麵偷襲中國海軍艦隻,挑起豐島海戰之後,黃海海麵局勢頓時緊張,出於安全起見,直接橫越黃海海麵的海上運輸線被迫放棄。
增兵韓國的另一個選擇就是陸路,經由東北陸地越過鴨綠江進入韓國境內,選擇這一方式盡管整個行軍過程中不存在遭遇突然襲擊的風險,但是赴韓軍隊,尤其是從北洋沿海出發的淮軍,需要千裏迢迢長途跋涉,加上大量的輜重物品輾轉運輸,費時費力,既大大遲滯了進軍速度,又對戰力的保存極為不利,顯然不適用於形勢瞬息萬變的戰爭時期。
麵臨兩難境地的時候,緊鄰著韓國本土,且位於中國海岸線一側的大東溝的戰略地位開始重要起來。經過仔細權衡海陸兩條運兵路線的利弊,北洋大臣李鴻章謀劃製定了一個變通折中的方案。這個方案首先仍借助海路運兵便捷快速的優勢,同時考慮到回避橫穿黃海直航韓國的風險,改為先采用商船運載陸軍沿中國海岸線航行北上,經大東溝上溯進入鴨綠江,陸軍下船登陸,再從此處渡過鴨綠江進入韓國,通過邊境城市義州中轉,陸路行軍200餘公裏開赴平壤一帶。這一方案相較原先的直接從海路或陸路運兵計劃多了幾分中庸色彩,平衡兼顧了安全和效率兩方麵的因素,很快即開始在援韓計劃中采用,鴨綠江口的大東溝從而成為運兵途中重要的海陸中轉點,一時忙碌起來。1894年9月16日淩晨從大連灣浩蕩出行,護送著多達5艘運兵船的北洋海軍主力,目的地也正是大東溝。
9月16日中午,隨著轟鳴的輪機聲從海麵上越傳越近,經過了大半天的航行,甲午戰爭爆發以來,中國規模最大的一次護航、運兵船隊由大連灣平安到達了大東溝口外,旗艦“定遠”的橫桁桁端隨即升起了“盡快卸船”的號令,登陸活動立刻開始。由於大東溝口內水深較淺,大型船隻隻有在天文大潮時才能駛入,滿載著提督劉盛休部4000餘名淮係銘軍官兵和大量武器輜重的“利運”、“新裕”、“圖南”、“鎮東”、“海定”5艘中國運兵船,以及從大連灣出發時最終決定雇傭幫助運兵的美國商船“哥倫比亞”號都無法直接上溯進入鴨綠江,而是在“鎮中”、“鎮邊”兩艘蚊子船護衛下駛進了位於大東溝入口處西岸的大東港。當船隊緩緩駛入大東港後,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李鴻章早在9月13日左右就曾百般叮囑催促東邊道道台準備的駁運民船,竟然隻到了區區數十艘,依靠這些小船轉駁4000大軍前往義州登陸需要多少時間可想而知,“鴨綠江水深溜急,兵馬來往過渡,竟無船隻,關係甚重。東邊道謂向歸義州承辦,韓官疲懦,屢呼不應。”晚清政治中,不同地域、不同派係之間官員的互相掣肘、不配合,也正是甲午戰爭中國失敗的一項重要原因。
目睹眼前的情景已經顧不上憤怒,銘軍統領提督劉盛休下令屬下的軍隊開始轉乘,由中國東邊道道台和韓國義州地方官征集的小型木質民船圍繞在運兵船左右,進行過駁作業,5艘運兵船上的人員物資都必須轉運到這些小小的人力木船中,然後再上行15海裏到達韓國邊境城市義州(今北朝鮮新義州)附近岸邊登陸。吃水較淺的“福龍”、“左一”、“右二”、“右三”4艘魚雷艇則幫助拖帶木船,也隨同一起上駛,同時協助沿途照料護衛。
為確保整個登陸行動萬無一失,近海防禦鐵甲艦“平遠”與魚雷巡洋艦“廣丙”被編為一隊,配置在大東港的入口處,直接擔負轉駁場的警戒、守衛任務。10艘北洋海軍戰艦組成的護航艦隊主力則在大東溝口西南方12海裏外下錨駐泊,鄰近西側大洋河口外的小鹿島,扼守在海洋島方向通向大東溝的深水航道上,保護著艦隊歸航的後路,顯然提督丁汝昌已經看出了這處位置的重要性。這些靜止下來的軍艦依然保持著航行時的雙縱隊編隊樣式,位於內側的右隊依次為“鎮遠”、“靖遠”、“經遠”、“廣甲”、“揚威”;由“定遠”、“致遠”、“來遠”、“濟遠”、“超勇”組成的左隊則位於外側。
大東港內,潮水般的陸軍人流從運兵船向海麵上一艘艘小小的民船上慢慢傾瀉,這些民船大都被三三兩兩用纜繩連接在一起,再由魚雷艇拖曳著向上遊對岸的義州方向駛去,由於魚雷艇僅有4艘,更多民船都必須依靠風帆或自己人力劃槳駛行。經過15海裏水路的艱苦跋涉,船近岸邊,陸軍士兵便紛紛跳入淺水,腳踩泥灘涉水上岸。相比起人員,隨行的4、500匹軍馬,以及大量的火炮、彈藥、糧草輜重,轉運起來就更為艱難,一時間大東港、大東溝水道,乃至這段鴨綠江內都充滿人聲鼎沸、戰馬嘶鳴,被戰時特有的緊張忙碌的氣氛所包裹。看到天色漸晚,卻才隻有少數軍隊登陸上岸的情況,擔心這樣大規模的登陸活動如果拖延時間過久,特別是拖延至明天白晝,難免不會被日本海軍發現,坐鎮在“定遠”艦上的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下令必須連夜加速進行登陸。
夜幕逐漸降臨,已經登陸上岸的軍隊開始架設營幕帳篷,鴨綠江邊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炊火,尚在舟中的士兵則繼續聚集在船舷邊,在軍官的催促下加快換乘的動作。美國商船“哥倫比亞”號上的成員詹姆斯•;艾倫在回憶錄《在龍旗下》中生動地記述了這一幕“……士兵們在沿岸臨時搭起了他們的帳篷。十六日夜幕降臨時,呈現出一幅粗曠的景色——宿營地的燈火沿著荒涼的江岸向遠處伸延,在恐怖的黑暗中聚集著粗大的人影,在遙遠的地方到處有燈光通明的軍艦的巨大影像”。
“平遠”、“廣丙”2艦依舊在大東港港口默默注視著這片忙碌的場景,而此時護航艦隊的主力都靜靜遠泊在大東溝外的海中深水處,軍艦外表上被稱作維多利亞式的黃黑二色塗裝已漸漸在暮色中成了模糊的一片,隻有皎潔的月光多情地在黑夜裏勾勒出她們的輪廓。
各艘軍艦都嚴格按照《北洋海軍秋季操單》的規定,於當天傍晚的17時準時開晚飯,17時30分,隨著尖銳的銀笛哨音,各艦開始整理索具、打掃艙麵,18時30分水兵們在低級軍官和士官的督率下,沐浴在晚霞中進行一天中最後一次操練。當士官們手中懷表的指針指向19時20分時,所有不當值的水兵都開始前往專門的存放位置取出吊床,並於10分鍾之後在各自的工作位置附近開始張掛,一切都必須井然有序、一絲不苟,由前任總教習英國人琅威理所帶來的嚴格規章製度,此時還在基本嚴格地執行著。20時30分,水兵們進行一天中最後一次衛生清掃,然後可以稍稍休息聊天,有些士兵還會在艙內偷偷飲茶去乏,鍋爐艙下班的士兵會在專門為他們配置的司爐浴室裏沐浴更衣,準備享受酣甜的休憩。21時整,在值更官以及身著紅色製服、手持毛瑟步槍的海軍陸戰隊士兵跟隨下,各艦的大副開始巡查全艦,30分鍾後各艦進入睡眠。此時,按照北洋海軍采用的晝夜6輪值班製,負責21-24、1-4的官兵接替開始至為艱苦難熬的夜間值勤工作,“內巡各艙,外了四遠及行船各事,……輪機艙則查察機器磨洗、擦油等事”,秋夜充滿寒意的海風中,高居在桅盤內的了望兵依舊在睜大雙眼,透過茫茫夜色竭力觀察四方,為艦隊充當預警角色,他們將最先迎來新一天的日出。
此刻,北洋海軍護航編隊的官兵,和大東溝內正在忙著登陸的陸軍官兵們無法知曉的是,他們這次運兵赴援的目的地,韓國北方重鎮平壤實際已經落入敵手了,在遠方那片大雨傾盆的天空下,中國的陸軍官兵正在四散潰逃,正在日本軍隊的槍口麵前紛紛倒下,李鴻章苦心孤詣造就起來的萬餘淮軍精銳,一夜之間就化為烏有。他們更加無法知曉的是,在這同一片月光下,海平線的另一端,有一支飄揚著太陽旗,全由白色軍艦組成的艦隊在高速航行,目的地也是大東溝。
甲午戰爭時在遠東曾專門考察戰事情況的英國中國艦隊(TheChinastation)司令斐利曼特爾(E•;Fremantle)海軍中將曾評價道,“最初日本艦隊隻從事保衛運輸船,清國艦隊則隻允許在渤海灣內巡航,禁止向自山東半島成山頭到鴨綠江一線以東出航。因此,兩國都以海軍作為陸軍的輔助,把海軍置於次要地位,這就是對製海權作用的誤解。”認為整個戰爭中中日兩國的海軍都不過是陸軍的附庸而已。由此可以基本了解,和忙著護送運兵船的北洋海軍一樣,日本聯合艦隊也並不像今人想像的那樣積極主動、謀略縝密,實際也在進行著同樣的行動,擔當護航隊的角色,並未有過多少主動尋求主力決戰的舉動。
為了配合陸軍對平壤發動進攻的計劃,9月10日日本聯合艦隊主力從佐世保啟航出發,護送搭載著第一軍司令官山縣有朋大將及其所部上萬名日本陸軍官兵的31艘運兵船前往韓國,於12日中午抵達仁川港進行登陸,第二遊擊隊與西海艦隊入港協助陸軍卸載,而本隊和第一遊擊隊則集中在曾經發生過豐島海戰的南陽灣外駐泊守護。為確保登陸行動的安全,期間伊東祐亨還派出第一遊擊隊前往中國威海一帶,偵察北洋海軍的動向,並以此牽製北洋海軍行動,造成有日本軍艦在渤海內外覬覦的假相,使得北洋海軍不能遠離渤海威脅日軍登陸。9月14日,農曆中秋佳節,即北洋海軍主力護送5艘運兵船從威海前往大連灣的當天,日本聯合艦隊也從南陽灣錨地出發,應陸軍的要求於15日日本陸軍對平壤發動總攻當天,集中至大同江口設防,以防備北洋海軍從瀕海方向進入大同江,進而威脅正在進攻平壤的日本陸軍。派往中國偵察的第一遊擊隊則在對成山頭一帶進行遊弋以後,也準時於當天到達大同江會合。
與豐島海戰之前,有關中國運兵船出發時序的絕密情報被泄漏的事件一樣,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就在北洋海軍護送運兵船從威海航向大連灣的第二天,日本聯合艦隊即獲得了一連串的相關情報:“十五日抵達大同江……獲悉大孤山海上大鹿島敵軍警戒甚嚴”,“大鳥公使(日本駐韓公使大鳥圭介)也拍來電報稱,中國軍隊取海路前來朝鮮,估計要在大鹿島一帶登陸”,“在暗中偵察敵情時,發現鴨綠江之中國一側有一個叫大東溝的小港,其附近形勢非常值得警惕”。不知道是天意使然,還是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刻意施下的計謀,北洋海軍14日從威海護送運兵船前往大連灣時,隻派出了“超勇”、“揚威”、“平遠”、“廣丙”4艘實力不強的巡洋艦,以及“鎮中”、“鎮邊”號蚊子船和“福龍”、“左一”號魚雷艇隨行護航,而包括鐵甲艦在內的北洋海軍主力則在丁汝昌率領下開向了成山頭方向,表麵上使人產生中國此次護航兵力不強的假相,實際這支主力在到達成山頭後立刻改道,也急速航向大連灣,與護航艦隊會合。受北洋海軍分兵這一假相蒙蔽,日本聯合艦隊直到此後與北洋海軍主力遭遇時,都一直誤認為中國護航大東溝的軍艦隻是“超勇”、“揚威”等區區幾艘弱艦而已,以為又能進行一次如同豐島海戰一般的偷襲。
9月16日下午2時,中國護航編隊在大東溝忙於進行登陸時,大同江江口的日本聯合艦隊完成了補給作業,由運輸船運來的彈藥、無煙煤以及淡水食品,塞滿了各艦的船艙。下午5時,伊東祐亨親率艦隊啟航,第一步的目標為控扼在旅順通向大東溝航線中途的必經之地——海洋島,意圖由此截斷中國運兵船的歸路,再向大東溝一帶逐漸推進搜尋,襲擊中國運兵船隻。由於認為中國護航艦隊弱小,根本沒有想到可能會遇到北洋海軍的主力,因而聯合艦隊並沒有如同8月10日佯攻威海衛時那樣出動全部兵力,隻派出了第一遊擊隊“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4艘巡洋艦,和由旗艦“鬆島”以及“千代田”、“嚴島”、“橋立”、“比睿”、“扶桑”等6艘軍艦組成的本隊。
另外聯合艦隊的隊列中還隨行了兩艘比較特殊的軍艦,一艘是已經加裝火炮改裝成代用巡洋艦的日本郵船公司郵輪“西京丸”號,日本海軍軍令部長樺山資紀中將認為這次行動將是豐島海戰的重演,執意要隨艦隊出海觀看想像中唾手可得的勝利,於是選擇了裝潢考究乘座舒適的商船“西京丸”作為座艦。另外一艘是小型炮艦“赤城”號,原本這艘軍艦將上溯大同江,加入已經在平壤城下協助陸軍作戰的炮艦編隊序列,之所以將這艘軍艦召回編入同行,伊東祐亨主要考慮到“赤城”艦吃水淺,便於進入海洋島、大鹿島以及大東溝等處的淺水海灣搜尋偵察,“因為考慮開進淺海需要一隻小船,遂命令‘赤城’跟隨一起於16日傍晚出發”。需要再次特別指出的是,日本聯合艦隊此行的目的隻不過是想偷襲中國運兵船,完全沒有尋求主力決戰的打算和準備,否則也不會編入兩艘戰力薄弱、功能特殊的艦船,白白為海戰添加累贅。
聯合艦隊12艘軍艦排成一條漫長的縱隊,從大同江口依次駛出,在9月16日皎潔的月色下快速航行。
1894年9月17日
1894年9月17日,禮拜一,天氣晴。清晨4時30分,夜色尚未褪去,海麵四周依舊籠罩在如同墨色一般的漆黑中,停泊在大東溝口外的北洋海軍主力軍艦上紛紛響起了船鍾和銀笛發出的聲音,軍艦上的寂靜被一下子打破,水兵們開始起床,然後忙碌地整理折疊各自的吊床,再帶著疊好的吊床通過狹窄的艙口梯道跑上主甲板,在清新的空氣中列隊點名報數,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4時40分的例行點名完畢後,吊床都被存放到軍艦兩舷中空的舷牆內,在戰時,這些吊床不僅可以起到一些抵禦彈片的作用,而且折疊得很好的吊床也可以當作救生圈來使用,扔在海裏能漂浮1-2個小時。4時50分,水兵們開始一天中第一次擦洗甲板作業,先用聖經石(19世紀海軍用來擦洗甲板的一種條石,因為每塊的大小恰如一本聖經,因而得到了這種神聖的名字)將柚木甲板磨光,然後用水衝刷潔淨。5時42分,太陽從東方的海平線上冉冉升起,金色的陽光灑在晏平如鏡的海麵上,一片燦爛,這又將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6時25分,清掃完艙麵甲板,擦洗了各項銅器鐵器之後,艦隊開始早餐。而此時,遠方的日本聯合艦隊已經接近他們航程中的第一站——海洋島。
海洋島是位於大連灣通向大東溝航道上的一個島嶼,地處黃海深處,戰略位置非常重要。島嶼麵積為19.17平方公裏,全島俯視成凹形,由於海洋島西側有一處天然形成的優良避風港灣,因而成為聯合艦隊首要搜索的目標。經過徹夜不停的航行,9月17日清晨6時30分,12艘軍艦組成的日本聯合艦隊主力到達了這個島嶼附近,此時剛剛用完早餐的聯合艦隊司令伊東祐亨從旗艦“鬆島”號上發出號令,命令處在編隊末尾的“赤城”號炮艦前往海洋島近處偵察,聯合艦隊主力則放慢航速繼續航行。6時58分,“赤城”艦離開隊列駛近海洋島,艦長阪元八郎太海軍少佐派出一隊身著深藍色製服的陸戰隊士兵乘坐舢板登上島嶼,開始對島上進行仔細搜查,結果並未發現有中國軍隊登陸過的蹤跡。在接著對島嶼四周的港澳、淺水進行過搜尋以後,9時40分“赤城”艦追上了已於8時30分從海洋島左側通過,轉向東北的聯合艦隊大隊。得知海洋島一帶並沒有發現中國艦船,伊東祐亨隨即下令編隊提高速度,以8節航速繼續朝向大洋河口的大鹿島方向航行,按預定計劃在搜索完大、小鹿島和大洋河一帶後,聯合艦隊將前往大東溝。
這一階段,在北洋海軍方麵,經過整整一個通宵,大東溝內的登陸行動仍然在忙碌地進行,由於木船轉運的航程來回長達30餘海裏,使得整個登陸活動異常緩慢,到天明時才隻有不到一半的士兵登上了韓國海岸。麵對這一情況,上午8時,北洋海軍舉行例行的升旗儀式,伴隨著銀笛聲響,昨天日落時降下的黃底青龍旗又高高飄揚在各艦的桅杆上,旗艦“定遠”有別於其他軍艦,除龍旗以外,前桅杆桅頂升起的是一麵五色團龍提督旗,這麵旗幟象征著她旗艦的身份。與此同時,“定遠”前桅橫桁上升起信號旗語,提督丁汝昌焦急地催促加快登陸速度,同時命令各護航艦隻立刻開始為回航做準備,預定在中午12時左右起錨,護送空載的運兵船返回旅順,“十八日辰刻,汝昌促卸兵,並令全軍備午刻起椗,將歸旅順”。大東溝口外的10艘北洋海軍主力艦立刻作出響應,各艦艦長紛紛下令機艙裏增加蒸汽壓力,在軍艦底部悶熱的鍋爐艙裏,擔當升火的水兵們一鍬鍬奮力向徹夜未熄的爐膛裏加大填煤量。然而,此時進入北洋海軍戰艦鍋爐內的煤炭都屬於極劣質的次品,幾年來開平煤礦供給海軍的煤炭都屬於這種,散碎而且雜質多,燃燒值小煤煙卻非常之大。望著艦隊上空升起的漫天黑煙,站在“定遠”艦飛橋上的提督丁汝昌麵露憂色,行前他曾反複與礦務局抗爭,但又有什麼作用呢,措辭嚴厲的指責信件換回的隻是越來越劣質的煤炭,在開平煤礦總辦眼中,將優質煤炭高價賣給商人牟利,顯然要比平價供給海軍誘人得多。
丁汝昌身後的英國洋員戴樂爾(Tyler•;WilliamFerdinand1865-1928)敏銳地觀察到了提督的表情,這位原本在中國海關軍艦上擔任艦長,後被借調進入北洋海軍充當教習的英國人,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述了這一幕。在戴樂爾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中國艦隊中基層水兵的士氣十分高漲,“……呈欣欣之色者,大率為水手。彼等舉動活潑機敏,以種種方式裝飾其炮座,若不勝其愛護者,其向往之情盎然可覺。”而軍官尤其是中高層軍官卻一個個愁眉不展,“將弁則禦布製長靴,飽漲之褲,半西式之外衣,其上龍條彩鈕(紐以誌等級者)。彼等不若水手之歡忭。”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以往很多曆史學者簡單將其總結為基層水兵愛國、中高層軍官膽小,這一結論顯然是蒼白缺乏說服力的。真實的原因戴樂爾實際說得非常清楚,就是北洋海軍中的水兵大都自軍艦成軍開始就一直在艦上服役,對於自己應知的技術已經非常熟練,因而他們非常自信,認為憑他們的技術完全可以戰勝日軍,而且水兵中還充盈著自豐島海戰以來,想雪恥報仇的情緒。而中高層軍官眼睛中看到的事物就更多,他們明白中日兩國海軍間技術方麵的巨大差距,以及北洋海軍自身存在的諸多問題,“彼等熟知己方之所絀”,對於不可知的海戰,大都憂心忡忡。與戴樂爾的觀察相近,停泊在“定遠”右舷的鐵甲艦“鎮遠”上,美國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畢業的教習馬吉芬,也有過類似記述,“海軍士兵照例是精神抖擻,渴望與敵決一快戰,而為‘廣乙’、‘高升’報仇”。
在“定遠”艦前桅橫桁上掛出預備回航信號的同時,北洋海軍各艦進行早操,15分鍾後各戰鬥部位的水兵開始認真擦拭槍炮。9時15分,各艦開始了為時1小時左右的例行戰術訓練,主要進行炮術科目的練習,“艦隊按照常規,從九時十五分多艦進行戰鬥操練一小時左右,炮手練習射擊”,海軍陸戰隊也在軍官督導下來到主甲板的空曠處練習操槍和劍術,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中。10時左右,各艦的廚房裏開始忙碌起來,準備當日的午飯,“定遠”艦艦首右舷的高級軍官廚房裏,廚師在核對菜譜,當日軍官餐桌上一道重要的菜肴是西式的燒白鴿。而隔壁的魚雷發射室內,魚雷兵們正在一條條擦拭著黑頭魚雷。而在並列的“定遠”、“鎮遠”後方,雙列縱隊中部的“致遠”艦上,軍官廚房裏則在準備一份更特別的午餐,今天是他們的管帶鄧世昌45歲的生日。
由於都受到英國皇家海軍的影響,日本聯合艦隊作息表的安排和北洋海軍十分相似,他們的午餐正常會在中午12時開始。但是今天這個日子過於特殊,預計正午時分艦隊就可能會到達大鹿島附近海麵巡弋,因而還在早飯時,坪井航三和伊東祐亨就分別在所處的“吉野”和“鬆島”艦上,向後方的一遊與本隊各艦下達命令,要求當天的午飯必須提前1小時準備好。10時左右,日本聯合艦隊各艦的廚房裏也開始忙碌起來。此時,聯合艦隊距離大鹿島還有大約27海裏。
北洋海軍的戰艦在大鹿島以東的海麵靜靜地停泊著,艦隊上空籠罩著劣質煤炭燃燒後產生的黑色濃煙。聯合艦隊則在大鹿島以南高速航行,由於采用了優質的無煙煤,遠距離上日本艦隊發出的煤煙要難發現得多。此刻,雙方都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將會發生什麼。黃海海麵海不揚波,幾隻海鷗悠閑地飛過……
“煤煙!”突然間,10時23分,日本“吉野”艦前桅桅盤裏的了望兵大聲喊叫起來!得到報告後,第一遊擊隊司令坪井航三和“吉野”艦艦長河原要一立刻奔上飛橋,這兩位在7月的豐島海戰中聯手屠戮過中國海軍的軍官,今天又成了指揮作戰的急先鋒。坪井航三手中的望遠鏡裏隱約顯示東北方向的海上似乎有一縷黑煙!這一重要的發現立刻通過旗語報告給了後方遠處“鬆島”艦上的司令長官伊東祐亨。在這個位置出現煤煙,最大的可能就是中國的運兵船隻,日本艦隊各艦頓時沸騰起來,幾乎所有的艦長都在飛橋上用望遠鏡向東北方向使勁眺望,桅杆上的了望兵更是目不轉睛,緊張地捕捉著遠方忽隱忽現的目標。伊東祐亨根據有關中國運兵船從威海向大連灣出發時,隻有幾艘弱艦護航的情報進行判斷,認為前方的目標如果是中國軍艦的話,至多“大概不過是運輸船五、六艘,載陸軍在鴨綠江口登陸,三、四艘軍艦掩護。若如此,應把敵艦全部擊沉。以此作為我聯合艦隊的作戰敵手,頗感微不足道。”一幅了不在意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東北方向的煤煙由1縷變成2縷、3縷、4縷,至中午11時,“吉野”艦了望兵望遠鏡中大致可以分辨出7-8縷煤煙,而且煤煙的數量竟然還在增加!11時20分,“吉野”艦再次掛起了“東北方向發現煤煙”信號。11時30分左右,遠處煙霧下的軍艦逐漸清晰,維多利亞塗裝的艦隊慢慢顯露出來,桅盤裏的日本了望兵被驚得目瞪口呆,展現在他眼前的,竟然是由“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率領的北洋海軍全部主力艦隻,而且其中似乎還夾雜了幾艘可怕的魚雷艇!“開始隻見煤煙,後來出現檣頂,再靠近,見艦體……敵人卻是包括清國北洋水師全部精銳之大艦隊!”11時40分,一串尺寸很大的信號旗急匆匆升到了“吉野”艦桅杆的頂端,“發現敵魚雷艇和艦隊!”“吉野”用這種遠距離信號向身後的艦隊發出警報。
由於第一遊擊隊在整個航行過程中擔負著先導偵察的任務,與後方的本隊之間間隔了不短的一段距離,此時發現了中國軍艦,為與本隊靠近做好戰鬥準備,坪井航三當即下令編隊航速降至6節,機艙裏的水兵賣力得轉動蒸汽管路上的節製螺栓,第一遊擊隊4艘軍艦的航速漸漸遲緩了下來。在一遊後方航行的本隊軍艦,原本采取的是以3艘軍艦為1個戰鬥小隊的普通縱隊進行航行,即“鬆島”、“千代田”、“橋立”為1隊,“嚴島”、“扶桑”、“比睿”為1隊,“西京丸”、“赤城”另為1隊,各小隊之間都拉開有一定間距。看到“吉野”艦發出的信號後,“鬆島”艦的桅杆很快掛出一串旗語,命令本隊軍艦停止3艦1組的航行模式,改為以單艦為戰鬥單位,各艦之間間距相等的密集戰鬥縱隊隊形。當時搭乘在“西京丸”上的日本隨軍攝影班記者小川一真,用照相機記錄下了這幕真實的情景。
原先的一簇煤煙,此時竟然變成了北洋海軍的全部主力。伊東祐亨腦中偷襲中國運兵船隊的幻夢徹底破滅,他必須要正視麵前出現的事實,主力決戰看來已經難以避免。自從豐島海戰偷襲得手以來,日本海軍對於北洋艦隊始終抱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擔心會遭遇報複,現在包括日本海軍畏之如虎豹的兩艘鐵甲艦在內的北洋海軍主力全部出現在眼前,聯合艦隊中充滿了大戰將臨前的恐懼與不安。伊東祐亨為了平靜艦隊中不安的氣氛,下令士兵們立刻“吃飯”,並且允許官兵們飯後可以自由吸煙,以安定心神。“於是馬上命令本隊下士以下全體就餐,因為很快就要進行戰鬥準備,進餐可以使精神徹底鎮靜下來。而且為了讓大家鎮靜,飯後還允許隨便吸煙等。”但是不知為何,伊東祐亨始終沒有注意到一件事,就是伴隨著這麼龐大的一支艦隊,而且又將近大東溝要地,按理附近很可能會有規模不小的運兵船隊。顯然,伊東祐亨在緊張中,根本沒有考慮是否要派出奇兵搜尋附近的運輸船隻,他已把眼前出現的北洋海軍主力的來意判斷為徹底的主力決戰。
“遠處望見敵艦煤煙!”
北洋艦隊上方由劣質煤炭燃燒而產生的滾滾黑煙,使得日本海軍比中國軍艦整整早了將近1個小時發現了對方。在日本聯合艦隊已經差不多肯定了前方的目標就是北洋海軍時,大東溝口外的10艘北洋海軍主力軍艦上仍然沒有任何覺察,稀薄的煤煙給了聯合艦隊一把極好的掩護傘。中午11時30分左右,一些中國軍艦桅杆上的了望兵開始注意到西南方向的海麵上有些異常,遠方似乎有一縷淡淡的煤煙在忽隱忽現,情形極為詭異。甲午戰爭時曾擔任山東巡撫李秉衡幕僚,曾與北洋海軍將領多有接觸的姚錫光在其戰後所撰《東方兵事紀略》中,記載當時看到的這縷煤煙似乎懸掛的是美國旗。後世一些史學研究者以當時美國海軍在遠東沒有大型艦隊為由,認為姚錫光的這則記述純屬無中生有。但是聯係到隻看見一縷煤煙,而且美國海軍與日本“浪速”艦外形酷似的“巴爾地摩”艦當時確實在遠東,則有關看見美國國旗的記載或許可以視作在遠距離上,難以辨別清楚目標的真實記載。至於老電影《甲午風雲》中所表現的日本海軍故意懸掛美國國旗,以作掩護誘餌的情景,則屬於在沒有理解這則史料的情況下,所作的誇大藝術處理,不足為訓。
受這縷煤煙的影響,盡管尚無法判斷煤煙下目標的準確身份,龍旗下的各艘軍艦都開始了不同程度的警戒。北洋海軍艦上中午開飯的時間為11時55分,結束了上午操練的官兵們在10時45分進行了一天中第二次清洗甲板作業,忙碌了整整一個上午,此時終於可以稍事休息,開始享用午餐。旗艦“定遠”艦艦尾甲板下的軍官餐廳裏,高級軍官們正圍坐在西式的餐桌旁用餐,牆角處的矮櫃上供奉著一尊武神關公的塑像,透過香煙繚繞,塑像威嚴的眼神似乎正默默注視著眼前這些將領。提督丁汝昌手持銀質的刀叉切割著餐盤中的食物,餐盤和餐具上都銘刻著“定遠”艦樸素且又別具特色的圓形徽章,他身旁是曾在豐島海戰中遊水逃生的德國人馮•;漢納根,此時這位曾經的德國陸軍軍官已是北洋艦隊的總查,其他如“定遠”艦管帶劉步蟾、大副李鼎新、洋員戴樂爾等高級軍官也都在座。雖然是一個相對比較輕鬆的場合,但是大家的麵色都是一幅凝重,用餐間隙,偶爾會交談一下,話題也大都是日本海軍的動向,和大東溝內令人焦急的登陸行動,以及備受困擾的彈藥、煤炭等問題。
12時整,北洋海軍各艘軍艦甲板上裝飾有雙龍軍徽圖案和軍艦艦名的船鍾敲響,發出8聲清脆的鍾聲(船鍾報時是海軍一項悠久的傳統,配合每天6輪、每輪4小時的值班製度,從12時半開始,每半小時敲擊一次,分別為1-8響,8響過後再進行循環,中午12時則正好是敲擊8響。)與旗艦“定遠”並列停泊的“鎮遠”艦上,前桅杆上部桅盤裏的一名了望兵注意到西南方的那叢煙柱附近,更多的煙柱開始出現,近爾猛然發現煙柱下的全是塗裝成白色的日本軍艦!“遠處望見敵艦煤煙!”
得到警報,“鎮遠”艦管帶林泰曾很快與美籍洋員馬吉芬、幫帶大副楊用霖等立刻停止午餐,跑上飛橋了望,在確認無誤後,“鎮遠”艦上很快升起旗語,向全艦隊通報這一情況。而幾乎與此同時,其他中國軍艦桅杆上的了望兵也都發現了西南方向的情況,各艦管帶都到了飛橋上觀看,戰鬥警報響徹北洋艦隊上空。
從“定遠”艦外部甲板通向軍官餐廳的梯道裏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用餐的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刀叉,似乎大家都預示到了什麼。很快餐廳的橡木艙門被推開,未經報告允許,一名氣喘籲籲的軍官衝了進來,用英語喊道“先生們,發現日本軍艦!”
提督丁汝昌很快與屬下也來到“定遠”高高的飛橋上了望遠方,再次肯定,前方出現的就是日本海軍,而且是聯合艦隊的全部主力軍艦!丁汝昌此時的心理絕對是異常複雜的,豐島海戰之後,朝廷中清流黨一次次的責罵、非難、彈劾,原因就是因為他這位海軍提督,一直未有接敵作戰的捷報傳來。經過10餘年海上生活曆練,這位曾經指揮淮軍鐵騎的驍勇陸軍將領,對於海軍領域已經有了較深的認識和見解,他知道作為一名海軍軍人應該做什麼,但是在這樣一個國家,指揮著這樣一支已顯老態的艦隊,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顧慮,種種顧忌並不允許他放手一戰。然而此時,日本海軍的艦隊主動出現到了自己眼前,機會難得,且狹路相逢、分外眼紅,這場不可避免的大戰,是向國內的輿論證明他自己心跡和勇氣的大好舞台。
但是,他又有顧忌。臨行前李鴻章、盛宣懷百般叮囑,此次必須安全護送陸軍登陸後才能返回,而大東港內因為民船過少,登陸行動還在進行著。如果單純從海戰角度考慮,利用淺水優勢,使海戰在大東溝附近海域爆發,對於機動力不強的北洋艦隊似乎有益,但是如此大東港內尚未卸載完畢的運兵船勢必會遭荼毒。而且,從望遠鏡中判斷,日本艦隊中似乎還有2艘運兵船,上麵裝載的極有可能是日方得到中國軍隊登陸情報後,派來登陸抄襲銘軍後路的日本陸軍。受這些判斷影響,丁汝昌不管如何作戰,有一個前提是不能背離的,就是必須要確保登陸部隊的安全。(與日方誤認為北洋海軍是來尋求主力決戰恰好相反,整個黃海海戰中,中方官兵無一例外認定眼前出現的日本艦隊和他們一樣,也是一支護航艦隊,而日軍的“西京丸”、“赤城”2艦則被誤判為是日方的運兵船,即“運兵倭船”。為防止這兩艘日本“運兵船”乘機靠岸登陸,抄襲大東港內銘軍的後路,中方無論是鐵甲艦、巡洋艦、魚雷艇,都給予了這2艘弱小的日本軍艦太多“關照”。)
丁汝昌很快下令“起錨”、“站炮位”。他明白,必須搶先一步,在遠離大東溝的位置阻滯住前方的來船。今天的人們大都把黃海海戰看成是中日兩國海軍期盼已久的主力決戰,實際曆史的真實麵目並非如此,日本聯合艦隊此行原本隻是想捕捉、擊沉情報中提到的中國運輸船,而北洋艦隊主動拔錨出擊,雖然有進行決戰的考慮,更多則是為了盡量在遠處吸引敵艦,以完成掩護陸軍登陸的任務,頗有一番背水一戰的悲壯。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即將來到的黃海海戰中,北洋海軍實際是背負著很大的包袱作戰,不管戰況如何,他們都必須死死拖住日本艦隊,不能讓日艦靠近發現大東溝內的運兵船。
令丁汝昌欣慰的是,他的艦隊士氣高漲,他不需要像伊東祐亨那樣通過用餐和吸煙來穩定部下的情緒。在旗艦“定遠”的信號尚未發出之前,北洋海軍的10艘軍艦都草草結束了午餐,早已開始各自的戰備工作,管帶們都明白由於近距離發現敵艦,為掩護大東港內的陸軍官兵,必須盡快逼近日艦。“致遠”、“靖遠”等較新式的軍艦都啟用了強壓通風,鍋爐艙裏進入令人不適的高壓狀態,一切都是為了力爭在最短時間內達到高航速。
隨著“起錨”等一係列信號升起在旗艦“定遠”的橫桁桁端,10艘中國軍艦紛紛進行起錨作業。水兵們賣力地轉動蒸汽絞盤,錨鏈一節節收起,幾噸重的鐵錨從海底的泥沙中被提升起來。艦首甲板上,部門軍官在大聲指揮,巨大的吊錨杆將鐵錨吊出水麵,平放至艦首甲板左右的錨床上,四周早已準備好的水兵立刻用鐵鏈卡鎖將大錨固定就位。位於編隊後部的“超勇”、“揚威”號撞擊巡洋艦,建造時間較早,由於設計時主要考慮了外觀的隱蔽性,因而幹舷極低,容易上浪的主甲板沒有設置錨床,她起錨的方式不同於其他軍艦,鐵錨必須高高吊放到炮房的頂部,極為費時費事,然而在官兵們其心協力下,竟然也快速地完成了作業。豐島海戰以來積蓄日久的怒火所產生的強大士氣,此刻完全迸發了出來。“旗艦‘定遠’桅頂掛出“立即起錨”的信號。各艦應命馬上卷索揚錨,速度之快實所未見。隻有陳舊的超勇、揚威二艦,照例拔錨費時,落在後邊,後亦疾馳,配置就位。”
各艦的桅杆上,原本長度為4米的龍旗與提督旗,此刻都一一降下,繼而換上了長達6-8米的巨大旗幟,在19世紀的海軍中,換上這種大尺寸戰旗,寓意就是“作戰”。各艦的裝甲司令塔內,隨著管帶下達的英文口令,水兵撥動車鍾表盤,車鍾內的金屬鉸鏈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受到聯動,機艙裏的車鍾表盤上也立刻發生了變化,管輪軍官根據表盤上的指令隨即發出口令,水兵很快按照命令鬆開蒸汽閥門。整個過程如同一部運轉良好的機器,環環相扣。終於,中國軍艦蒸汽機的連杆開始了往複運動,越轉越快,發出類似蒸汽火車一般有節奏的轟鳴,船底的螺旋槳於是旋轉起來,攪起一片泥沙。
1894年9月17日中午12時10分左右,這支龍旗飄揚的艦隊啟動了,此時中日艦隊相距約為20000米。
橫陣
當中國軍艦上的了望兵剛剛發現日本艦隊時,12時03分,完成午餐的日本聯合艦隊已經開始進行戰鬥準備,各艦號手接連吹響戰鬥警報。12時05分,旗艦“鬆島”的桅杆頂端升起了代表伊東祐亨軍銜的海軍中將旗,在這麵旗幟的下方還懸掛起一個紅色的戰鬥信號球,同時伊東祐亨下令,原本排在編隊末尾航行的“西京丸”、“赤城”2艘弱艦,轉移至本隊的左側,即轉移到外側航行,以避免與中國軍艦發生接觸。
緊隨旗艦發出的戰鬥警報,聯合艦隊的軍艦上立刻忙碌起來,進入戰鬥狀態。與中國軍艦一樣,日本軍艦桅杆上也換上了巨大的海軍旗,當時日本第一遊擊隊“高千穗”號巡洋艦上的一名尉官在戰後如實地記錄了當時的準備情況:日艦的艦長大都站立在飛橋或司令塔內,直接監督控製軍艦的航行、隊列,跟隨著艦長的,一般還有負責軍艦航行的航海長,擔負測距任務的炮術長、以及一些號手和傳令兵,幾名海軍學院畢業的見習軍官也會在一旁擔任信號官及傳令官角色,而桅杆上的航海軍官則拿著手中的六分儀,仔細觀察測距,隨時向下方的炮術長報告。作為軍艦上首席執行官的副艦長則在主甲板上指揮來往的官兵,裝備有大量同口徑火炮的日本軍艦,則用電線將各炮位串連起來,以便作戰時可以控製向一側同時開火。考慮到彈藥庫在戰時必定會是對方炮火打擊的重要目標,日本水兵用滑車將一顆顆炮彈、藥包提升到主甲板上,配發堆積在每個炮位,完全清空彈藥庫。除艦長、大副以外的一些高級軍官,則分赴艦上各重要位置督戰,身著白色製服的日軍水兵已經完成了第一發的裝填,在火炮之旁肅立待命,殺氣騰騰。聯合艦隊戰鬥準備逐漸就緒之際,在領頭艦“吉野”的飛橋上,第一遊擊隊司令坪井航三從望遠鏡裏發現,遠處北洋海軍艦船開始列成了一個顯得有些零亂的橫陣。
時光越過將近一個世紀後,很多中國人對於百年前中國海軍擺出的這個陣型,仍然充滿著狐疑和批評,認為這是一個極為無智、沒有章法,乃至非常錯誤的戰術隊列,這些評論往往喜歡就此再聯係到北洋海軍提督的陸軍出身,以及黃海海戰最終的戰果,而加以再三譏諷,最後引申成為對整個北洋海軍黑暗不堪的評述。即將再一次回顧這場大海戰之前,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這種倍受詬病的橫陣,究竟是怎樣一種陣型呢。
18世紀至19世紀初,世界海軍曆史處在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風帆戰艦時代。以英法等國為代表的西方海軍主要裝備的是木質、采用風帆動力的軍艦。這類軍艦的主要武器為密布在艦體兩舷的大小火炮,戰鬥時透過一個個方形的炮窗向外射擊,航行時則把炮窗關上,以防進水。當時小型軍艦一般裝備十餘門,大型的一級戰艦裝備的火炮可以達到百餘門。由於采用風力航行,以及火炮都密布在軍艦兩舷,戰艦進行海戰時的基本戰術比較單調,交戰雙方都會排成縱隊隊形,相對行駛,接近後互相轟擊,一舷的火炮射擊完畢後,艦隊會調轉航行,將另外一舷對向對方,再度進行轟擊交戰,而剛剛射擊完畢的那一舷則借此進行裝彈。如此周而複始,縱隊戰術就是那個時代海軍的基本戰術隊列。
19世紀中期以後,隨著蒸汽技術的廣泛應用,海軍邁入鐵甲艦時代。在蒸汽鋼鐵軍艦出現的早期,還隻不過是在原有木質戰列艦的基礎上,用鍋爐蒸汽機取代聽天由命的風帆動力,在木質艦體外側包裹上厚厚的鐵皮,以提高防護力,而火炮則仍然密布在軍艦兩舷,縱隊戰術依然盛行。
直到1866年,鐵甲艦問世以後的第一次海戰徹底改變了此後海戰和軍艦設計的樣式。這一年7月20日,奧地利與意大利兩國艦隊在地中海利薩島附近爆發海戰,雙方的艦隊中都有大量早期鐵甲艦編入。佩爾薩諾海軍上將統率的意大利艦隊排列的是一個地道的縱隊,由於指揮上出現了失誤,漫長的縱隊斷裂成前後兩個部分。對此,特格特霍夫海軍上將指揮的奧地利艦隊排列成了有些離經叛道的特殊陣型——橫陣。戰鬥開始,奧地利軍艦列成“人”字形的隊列,如同一把尖刀,直插意大利海軍前後兩隊之間斷裂開的缺口,緊接而至的是一場混戰,最終隨著奧地利海軍旗艦“約瑟夫•;裴迪南德”用水下尖銳的撞角將意大利海軍旗艦“意大利”號攔腰撞沉,奧地利海軍取得了光榮的勝利。
由於是鐵甲艦誕生以來接受的第一次大規模實戰檢驗,利薩海戰盡管具有太多不確定的偶然性因素,然而海戰的結果和具體的戰術樣式隨即被西方艦船設計界奉為經典範例。大變革開始產生,失敗的意大利海軍所采用的舷側火力和縱隊戰術,被認為已經過時和落後,而獲勝的奧地利海軍排出的橫隊則被認為是新的戰術標準。在這一思潮影響下,原先布置在軍艦舷側的火力被忽視,代之為可以覆蓋軍艦艦首方向的大口徑火炮,用口徑替代數量的理論也隨之興起,大量配置的舷側火炮被數量有限,但越造越大的大口徑火炮所取代。在北洋海軍中zhan有主力地位的“定遠”、“濟遠”、“經遠”等戰艦,都是這一思想下的產物。而19世紀末期,隨著新學派的誕生,舷側火力配置和中口徑火炮的價值又再度被重視,在這一階段誕生的軍艦,如日本海軍的“鬆島”、“吉野”、“秋津洲”等主力軍艦上,重新又能看到密布舷側的火炮,原本適應舷側密集火力作戰的縱隊戰術,由此得以回歸。
早在豐島海戰之前,日本海軍根據自己艦船的特點,就定下不管戰鬥如何進行,都必須使用利於發揮舷側火力的縱隊的規定。並組織專門訓練,各艦艦長各指揮一艘舢板,以此鍛煉編隊。
而北洋海軍早在1888年建軍時,根據自身軍艦船頭方向火力猛烈,舷側火力薄弱的特點(尤其是2艘“定遠”級鐵甲艦裝備的8門305mm大口徑火炮,隻有在采用船頭對敵的橫陣時,才能充分發揚火力),製定了專門的陣型規範,通過現在保存在第一曆史檔案館的相應資料可以了解到,從那時候起,北洋海軍就開始反複演練橫隊這一編隊難度較縱隊複雜的戰鬥隊形。由此可以了解到,黃海大戰中,北洋海軍之所以采用橫隊這一陣型,是麵對成兩段縱隊而來的日本艦隊時,在參考了利薩海戰的戰例,同時也結合己方軍艦的特點後所采取的戰術選擇,絕非是臨陣倉促的隨意決斷。
“……無情的時針在賭著日清兩國之命運,一秒一秒在前進。敵軍益發接近,出現煙筒,露出艦身,終於能辨別出艦數和陣形。敵艦隊總共十艘,麵向西南,成單橫陣,其中央巍然屹立‘定遠’、‘鎮遠’兩大艦。‘來遠’、‘靖遠’、‘揚威’、‘超勇’於其右翼布陣;‘經遠’、‘致遠’、‘濟遠’、(‘廣甲’)則於其左翼展開。另於西方數海裏尚有二艦,見機行事,充當後援。果然,敵軍默默集其全部精銳,決心全力對抗我軍。然而敵軍布成橫陣,眾炮皆在艦首。與此相反,我軍如以舷側炮對戰,勢必暴露側麵。以大麵積向敵乃兵家之所忌,究當如何!”——“‘高千穗’某尉官親筆記述的黃海海戰實況”《日清戰史》
分隊戰術
1894年9月17日中午大約12時10分之後,大東溝口外的北洋艦隊主力各艦結隊起錨出發,保持著停泊時所列的犄角魚貫陣向西南方航行,一時間煤煙衝天、龍旗蔽日,海麵上劃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軌跡。各艘軍艦的管帶都非常明白,他們現在必須盡快攔截住日本艦隊,掩護身後正在大東溝裏忙著登陸的陸軍,戰場距離大東溝越遠越好。然而,由於艦隊內的“超勇”、“揚威”2艘軍艦的艦齡已整整13年,長年的北上南下巡弋,使得鍋爐、主機老化,現在的最高航速隻能勉強達到7節,因而北洋艦隊編隊的航速即以艦隊中最慢軍艦的航速為標準,最快也無法超過這個速度。
位於整個艦隊前列的旗艦“定遠”上,前桅橫桁的桁端不斷有信號旗升起落下。提督丁汝昌與總教習德國人漢納根(VonHanneken)並肩站立在飛橋甲板上,身旁是“定遠”艦管帶劉步蟾、還有總管全軍軍械事務委員陳恩燾等幾名督標中軍的將領,和英籍顧問戴樂爾(Tyler.WilliamFerdinand)。此刻丁汝昌所扮演的角色非常類似對麵日本軍艦上的軍令部長樺山資紀,他的價值在於督戰、激勵全艦隊的士氣,而指揮艦隊作戰的技術重任,主要依靠一直以來負責北洋海軍全軍技術事務的兩名總兵,尤其是近在身邊的右翼總兵劉步蟾。至於新上任的德籍總教習,在軍艦上的象征意義要大於實際價值,李鴻章選擇這樣一位完全外行的外國人來充當總教習,意思是顯然的,麵對朝廷的非難時,可以拿出這位名義上的外國高級顧問來掩護丁汝昌,“漢納根步甲板上,麵帶憂思之色。彼預中國要事已久,以智勇著;因其地位之滑稽(以陸軍士官而下海)彌覺責任負擔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