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3)

[六]

家裏有老規矩,晚輩在月初都會回大宅子探望祖母。我一進門,先看到的是舅舅。

他老了,真的老了。明明40才過半的人,看上去足有60。頭發沒染,西裝半新,腫著一雙眼睛,一看就知道酗酒。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喝酒,不是用杯子,是直接用酒瓶。

我走過去把酒瓶奪過來。

他半醉,對我笑:“嵐啊,善雅在你祖母那裏。”

我身子一湊近,就聞到臭烘烘的酒氣,我說:“舅舅,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勸不動他的。”一邊有聲音響起,我扭頭一看,一個窈窕女子正走下樓梯。

眼睛大了,直直的鼻梁,略厚微微翹的嘴唇。活脫脫一個現代社會的妙齡女郎。不是善雅是誰?

她奔下來和我擁抱。我笑:“放心,那家夥至少要在警察局裏蹲上兩個月。”

她長長歎一口氣,對舅舅說:“三表舅在找你敘舊。”

舅舅冷笑:“敘舊?兄弟中就我最落魄,巴不得抓住時機詆毀我吧!”

我別過臉。既然已經淪落,更要不卑不鏗。若要骨氣,就自己出去闖,不想給人瞧不起,又還留在林家月月向老祖宗要家用,有什麼資格把腰板挺那麼直?

舅舅既要麵子又要裏子,從來不憚以最壞之心來估量別人。

善雅沒了耐心,揚手叫來下人,把舅舅扶走了。她疲倦地笑笑,有些尷尬。

“在那邊真的過得那麼糟糕?”我問。

“還好,除了要抗拒變態之外,還要抗拒毒品的誘惑,抗拒金錢的誘惑,抗拒英俊年輕的教授對我們的誘惑。”她聳肩。

“畢業後就一了百了。”

“不是死人,難舍難了。”她譏諷地笑笑,“找個工作,讓老板指揮著天天唱大戲!做研究到淩晨一點,回到家灌一口紅酒,學法國人那樣說一句C’estlavie,這就是生活。”

她已經變得陌生了。

“論文呢?什麼題材?”

她一笑,“Syou!我要研究他的病!”

我不理解,“肺炎,心肌損耗,肝癌。誰都知道。去年有個公益的戒酒廣告就拿他做的反麵教材,還鬧了官司。”

“嗬!他血液的病變很蹊蹺。”

“沒準他是外星人。”我侃。

善雅卻沒笑,“回來真好。瑪萊巴雖然有點山窮水惡,但這裏是個濃縮的小地球,什麼人都有,很適合做研究。”

山窮水惡?“那是現在,這個地方,夾在美洲版圖裏尷尬地要死,以前種族和宗教衝突不斷,後來移民的華人多了,漢文化占了優勢,才稍微好了點。”

“你還是老工作?”

“我也就那點本事了。”笑笑。

“自立就行……”善雅卻沒把話說完,她的眼睛突然膠在某處。我看過去,伊弘停好了車,也走了進來。

她問:“你男朋友?”

“當然不是,隻是朋友。”

她使勁注視我,“那有什麼區別?”

我很嚴肅,“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未來的丈夫。”

伊弘已經走了過來,我為他們介紹:“這是我表妹林善雅,這是我朋友伊弘。”

伊弘笑眯眯地伸出手,善雅像試溫度一樣碰了碰,然後低下頭。我就知道有戲了,對伊弘使去了一個眼色。他隻顧看著麵前的女郎,沒注意到我在那裏擠眉弄眼。

瞧!這麼快就視我於無物了。

聽伊弘說:“早聽嵐說林小姐如何漂亮,如今見著了才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

我冷笑一聲,現在有兩個林小姐,看他怎麼稱呼。我乘善雅轉身去倒茶的空擋,對伊弘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他隻笑。這個笨蛋,恭維女孩子永遠笨拙。

但我們的耳朵卻永遠受用。

伊弘那邊已經開始和善雅套近乎了,“在英國哪裏讀書?”

“劍橋。”苦笑。

“好地方啊。”伊弘立刻說,“康河畔景色宜人,徐誌摩對之的讚美流芳至今。”

我對善雅說:“這人中文了得,博古通今,我們都要向他學習。”

善雅卻搖頭:“到處都太危險了,英國衰退了,在那裏沒辦法享受生活。”

伊弘笑笑,“要真是19世紀,英國還是最好的,由不得你挑剔。”

善雅瞪我一眼,知道是我把她的話轉到了伊弘耳朵裏。

那邊伊弘還在繼續說:“放假周末怎麼都不出去?去了蘇格蘭了嗎?”

善雅搖頭。

“搭乘觀光路線的小火車直下到約克郡呢?沒有去看衛比修道院?沒有去拜訪伯朗特三姐妹的故居?沒有去湖區?沒有……”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善雅是去讀書的,不是去旅遊的。”

善雅卻立刻說,“不,讓他說,我是真的想有一天能走出去,去那些地方看看!”

我頓時啞在了一邊。隻聽伊弘一路說到過新海底隧道去法國,到列布塔尼省看海天一色,怕會一直說到奔德國天鵝堡去了。善雅也是激動起來,她本來就是好動的人。

我坐在那裏尷尬不已,覺得寂寥。那兩人已經由馬賽說到地中海,早就忘了還有人個人存在。我索性讓這兩人單獨相處,上樓看祖母去。房子那麼空那麼大,空間多的是。

林家是有錢人家,從很早開始就很有錢了。太祖父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跟著Syou做生意,地產和電子科技,發了家。後來祖母當家,淡出政治圈,專心做生意。

祖母並不在臥室,我便一路找到二樓的小客廳。

房間裏很多祖傳下來的東西,銀像框、唱片機、座式台燈。我翻到一本像冊,便坐到地上,打開看。

很舊的相片了,上麵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努力看,才看出是祖父母年少年輕時的照片。頓時嘩然,這個真是寶貝!

祖母那時真是美女,穿著潔白的網球衣,一頭如雲的秀發披在肩上,神采飛揚。祖父是英俊小生,摟著她的肩膀。

看下去,發現祖母當時的追求者還不隻祖父一人,多的是英俊小生在她身邊。有一個經常出現的,又一雙會笑的眼睛,可最後和她走進禮堂的不是他。當年的事誰知道?

我翻過一頁,有張照片從像冊裏滑出來掉到地毯上。我拿起來看。兩個約3、4歲的女孩,都洋娃娃般,穿雪白紗裙,有個靈秀婀娜得不知如何形容的少婦從她身後伸手摟著她們,旁邊還站著一個英偉的中年男子,我輕喚了一聲。

是Syou!

絕對不會認不出這張英俊端正的臉!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照片背麵,寫著“祖父60大壽,Syou攜其女其孫前來,合影惠存”。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站右邊的孩子是我。”

正是祖母老人家。

她把照片拿了過去,看了看,突然笑了,“你看看現在的大房子,看看外麵光生的人,沒有Syou,這一切都沒有。”

當年太祖父做地產生意若沒有得到Syou庇佑,恐怕也根本成不了氣候。

祖母把照片丟一邊,喝了兩口酒,忽然對我說:“你可知道,當年外麵很多人都傳我是Syou的私生女。”

我驚愕。

我還真不知道。

老人今天情緒特別,又喝了幾口酒,直爽說:“我父親一妻三妾,我是庶出,又是女兒,在林家很沒有地位。父親故世後,家產落到幾個哥哥和姐姐手裏,四分五裂。那一年,我才6歲。”

我坐端正了,安靜聽她說往事。

“父親也給我留了很多,可我太小,隻能由母親保管。母親原來是歌女,沒有大智慧,對大筆的地產和股票不得要領。父親早就考慮到了,托Syou作我的監護人。”她停了一停,接著說,“母親成了他的情人。”

我震驚。

祖母對我笑笑,臉上每條皺紋都在嘲笑我單純,“那樣的情況下,一個女子所能依靠的,隻有男人。Syou幫她管理財產,照顧我們母女生活。”

“可Syou夫人那時還健在。”

“他夫人是從來不管他的事的。女兒結婚時他帶情人去,夫人還會問,怎麼不給這位小姐找個靠前的位子。她根本無所謂。”

“太祖母美嗎?”

祖母笑,“父親未去世時,她是瑪萊巴所有沙龍裏最美麗的女主人。”

“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Syou將我們母女自那棟已沒有我們立足之地的大宅子裏接出來,安置在一層看得到海邊夜景的公寓裏。每個星期三的晚上,母親下午四點就開始化裝,擦粉,讓我選口紅,然後換上旗袍。待到傍晚門鈴響起,立刻親自去開門。然後會在門口和他擁抱。”

祖母對著我笑,故意要看我窘相一般,“後來我懂得男歡女愛之後,總在想,要怎樣才可以貼合得那樣緊。看著像已經透不過氣,可母親還是微笑著的。”

我當然已經紅了臉,“他們相愛嗎?”

“愛情?我不知道。”祖母喝口酒,“Syou受友人托孤,自當照顧到我成年。很多人都說他們會結婚,可我知道Syou那時並不隻有我母親一個情人。他隻會在隔一個禮拜的星期三來,那其他時間呢?除去周末給家人,他還有九個晚上。”

“我不知道他是那樣照顧了你十年。我聽到的版本不同。”

祖母歎氣,“Syou是個寂寞的人。我記得有次,並非星期三,是聖誕前夕。我從學校裏回來,卻見他在家裏,一個人獨自喝酒。見到了我,半清醒著說:小苓你回來了?你知道今天是誰的生日嗎?我說:是伯伯的生日。他說不對,是上帝的孩子出生是日子。他總是在喝酒,卻不醉。我很少見他開心過。”

“他對你可好?”

祖母說:“他人很好,很大方,幫我看功課,我成年時送我意大利跑車。在他庇佑下的那十年我們母女過得很舒心。所以就有人說我是他是女兒。他對母親說,林家倫花心雖花心,但看人很清楚,知道小女兒最有前途,值得培養。他喜歡我大概也是那麼多人中,隻有我還會耐心聽他說故事。”

我好奇,問:“都是些什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