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11
病房外全是家屬,密密麻麻站滿走廊,莫不擔心焦急之神色。
我過去和伊弘擁抱,長長歎氣,“生命原來隻供我們活下去。”
他瞪我,“人還沒死,說什麼呢!”
他總能給我安慰。
“管家發現她昏倒在書房裏,身下還壓著寫完的書稿。她都是為了寫那篇
小說才弄垮的身子。”
這也是最好聽的說法,其實我們都知道她的日子本來就不多。
“是不是那篇自傳?”
伊弘點頭。
我卻在他身上聞到一股芳香,那是“式微”,善雅用的香水。我鬆開了握著他的手。
這時醫生出來了,大家頓時有點騷動。醫生出乎意料地年輕,儒雅且英俊,濃濃書卷氣。我隻覺得眼熟,然後立刻想起,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家公子唐炳傑。這回他太祖母病重,從華盛頓醫學院趕回來了。
沒想本人比媒體還要斯文許多,一雙眼睛卻明亮有神。
他的目光環視一圈,問:“請問哪位是林嵐,林小姐?”
我怯怯地舉了一下手。他看了過來,定了定,對我說:“林小姐,我太祖母想見你。”
我給帶進心肺監護病房。護士挪開凳子,我對著陷在枕頭裏的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彎下腰。
夫人仿佛在一夜間老了二十歲,呈現了她的年紀該有的老態。皺紋仿佛植物的根係一樣爬滿了她的臉,灰白的皮膚,眼皮微微顫動,那是唯一的生命的跡象。
我坐下來,握住了那雙冰涼蒼老的手。ROSE夫人動了動嘴,眼睛張開了。我湊在她耳朵邊,輕聲說:“夫人,我是林嵐,我來了。”
但她沒有反應。她四下張望著,仿佛在找什麼東西。我握緊她的手,感覺到這俱老舊軀殼裏的殘餘的生命。她眼睛間或一輪,終於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你可相信……人死後有靈魂?”她問。
我想起了屢次見到的幻影。
我微笑而肯定地說:“是。現在我相信了。”
她停了停,把視線移開。好一會兒才說:“我當初……並不相信的。也許真是幻覺呢。我早就在想,那間大房子,經曆了那麼多,一定留了什麼下來呢。”
“那也是情係所生的幻覺。”我說。
老夫人笑了:“他還一點未老,是我小時候所看到的模樣!”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Kei還是Syou。
“我們談了很多。”老人的精神來了,“過去的事。一點一滴。他還記得許多我已經忘記了的往事。我回憶起了我小時候,他一字一字教我們姐妹念朱子家訓。‘居身務期質樸,教子要有義方。勿貪意外之財,勿飲過量之酒。’結果他卻是因為飲酒過量才落的病。”
我被這父女之情深深感動。
Rose夫人喘了一會兒,對我說:“書房裏,有個保險櫃。”
我一驚,忙說:“別說這個,你想吃些什麼,我吩咐廚子去做。”
她卻很固執,“聽我說完!”
我隻得聽下去。
“保險櫃在最裏麵的書架下。鑰匙你問律師要,我已經吩咐過了。”
我說:“我不要你的珠寶,你會長命百歲,我們不說這個。”
夫人笑,“我已經105了,活都活膩了。”
我簡直想扇自己耳光。
夫人抓緊我的手,“你是好孩子……”
我鼻子發酸。
我聽到她說:“我是背負祖輩的罪孽生活的最後一代。你們會幸福的。”
走出病房,唐炳傑正看著我。我對他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
他輕聲問:“她和你說了什麼?”
“關於靈魂的討論。”我說。
炳傑很感興趣,“相不相信在天之靈?家母去世的也早,可我時常夢見她,囑咐我生活細節。上大學前,還告訴我記得帶針線。”
“我相信。”我溫柔地說,“全都相信。”
我也覺得累了,回家裏等消息。
當天夜裏,半睡半醒中,仿佛感覺到有人站在我麵前。我睜開眼,看到一個靈秀明麗的年輕女子穿著件白綢粉藍繡花的旗袍站在我的麵前,對我微笑。女子烏黑的頭發盤成結,插一支碧玉鏤金簪,上麵一顆圓潤的珍珠,襯得整個人華貴高雅,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我看得呆掉。
女子笑道:“嵐,莫總羨慕別人,你自己才是最好的。”
我恍然大悟,“夫人……”卻又哽咽。
女子摘下那支發簪,交到我手上,說:“碧玉配佳人,你好好珍惜。”
這時聽到有人在喊:“文清!文清!”
女子對我一笑,“你看,他們在催我了。嵐,後會有期。”
她轉過了身去。
我睜開眼睛,走廊盡頭的窗戶已經泛白。
我心裏已經有了數。果真,隻過了一會兒,電話就打來了,伊弘在那麼邊說:“老夫人過去了,走得很安詳。”
我放下電話,靜默了許久。
下葬的日子是夫人選的,前一天下了好大的雨,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仿佛老天都讚同夫人的選擇一樣。來的人很多,政商尊貴,黑壓壓一大片,場麵熱鬧。
這時我心中突然湧起莫名的悲傷,隨著Syou的小女兒Rose的去世,Syou也終於成為了曆史。這個顯赫一時家族也終於分散為數支,埋沒在了有無數名流家族的瑪萊巴裏。也許無數年後,世人追溯起來,尋找到的後人已經早就不記得自己有過這麼偉大的一位先人。
我沮喪地注視著老人的遺像,心裏默默念道:請你多多保佑我們!我們是如此幼稚而不堪一擊。
風吹過墓地,仿佛還帶著老夫人衣服的芳香。
而後是一個小小的會餐。費園的花園裏擺起了長桌子,上好的香檳和糕點。管家把藏的好酒都拿了出來。主人已經不在,不必吝嗇。
我眺望書房的窗戶,裏麵一片黑暗。多希望這時窗戶上可以出現一個人影,可那什麼都沒有。奇跡並沒有發生,人死,魂滅。
花園的角落,伊弘一個人在抽著煙。我剛舉步要走過去,就見三個黑衣男子圍到了他的身邊。
他們圍成了一個圈子,說幾句。而後,伊弘點點頭,把煙丟地上,所有人都散開了。
我們離開前,關風叫住了我。他將我拉到一邊,說:“我發現有資料失竊。”
我一聽,問:“關於NRS的?”
“是,是對感染者的一個研究報告。若不是Kei答應提供骨髓,我們也研究不出來的。非常珍貴。”
真不可思議。
他說:“本來書桌上有個紙鎮也帶有攝像機,卻也給弄壞了。這隻有熟人才知道的。”
“是誰?”我握緊拳頭。
“留意你身邊的人。”關風說。
眾人離去,唐炳傑和親屬站在門口送客。
我走了過來,握他的手,“請節哀順便。”
他緊握了一下我的手,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卻很欣慰。他點頭,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