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來換藥的護士走進房間的時候,著實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絲綢提花床單上,殷紅的鮮血仿佛雪地上盛開的蓮花,紅豔豔的一片。探手一摸,伊集院明額頭燙得嚇人。她立刻打電話叫來醫生,不一會,屋子裏就擠滿了人。
輸液,手術,割掉腐肉,重新縫合傷口……所有的人都忙翻了天。隻有暖暖揪住被子躲在床腳,烏沉沉的大眼睛無辜而困惑地望著這一切。
當伊集院明再次清醒的時候,眼前依稀是上海灘淒豔的黃昏,卻不知道是哪天的黃昏。
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窗邊,剛毅的側臉在夕陽的餘暉中看不十分真切,可那森然攝人的氣勢早已領先一步躍入眼簾。
伊集院明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隨著天邊的夕陽慢慢沉了下去,沉進了無底深淵裏。
男人轉過身來,一襲玄色和服,仿佛一個普通的日本男人,卻擁有一張極威嚴的臉。天庭飽滿,虎目劍眉,左邊一道顏色極深的刀疤,從眉骨延伸到嘴角,宛如勳章一般彪炳著男人輝煌的功績。
“你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恥辱,明。”
伊集院明微揚嘴角,出口的語調是毫不掩飾的嘲諷:“我一直是您的恥辱,元帥大人。”
“夠了!”男人勃然大怒,怒吼的聲音猶如洪鍾,“自從你母親死後,我已經縱容你太久了!傷好後就回日本去,這是命令!”
伊集院明冷笑道:“回去做什麼?帝國的軍人?完美的殺人機器?對不起,我沒興趣。”
“你……”男人用顫抖的手指指著兒子的鼻子,隻怕是氣極了,渾身都在發抖。
“你從小接受的訓練,所受的教育,帝國將你培養成最優秀的人才,你卻如此的糟蹋自己……”男人的青筋在斜陽的餘暉下根根暴起,他用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失望地看著床上的兒子,“我們家族世代金戈鐵馬,怎麼會……”
“怎麼會出了像我這麼不爭氣的子孫?那你先要問問自己,為什麼要娶一個中國女子為妻。再問問自己,為什麼要把我送到美國去。我有一個被你們視為劣等民族的母親,而我所受的西式教育,又恰好讓我學會了民主和自由。所以很抱歉,對於你們所謂的聖戰……”伊集院明故意停頓了一下,涼薄的嘴角溢出一抹刻意的諷刺,“我一點都不覺得,它到底哪裏值得你們驕傲。”
男人一個耳光直直地打過來,用了全身的力氣。軍人的手掌就是致命的武器,這位久經沙場的海軍元帥生得虎背熊腰,打人的力道也非比尋常。
嘴裏有了鐵鏽的味道,伊集院明感到自己的耳朵猶如萬蜂築巢,父親震怒的聲音挾著寒冰席卷而來,帶著催人心誌的力度。
“幾百年前,我們的國家被來自西方的強盜欺壓。幾百年後,我們建立了與他們同樣強大,甚至更加強大的軍隊。維新開國至今幾十年來,我們大日本帝國無論是軍事、政治、經濟都已經是亞洲第一。我們的國民猶如脫韁的悍馬,出籠的猛鷲,鋼牙鐵骨,錐口利心!當年,正是因為有了我們大和民族,支那和朝鮮本土才免於被俄國分裂,整個東亞免於陷入虎口!今天,我們本著大東亞共榮共存的精神,從西方人的爪牙中解放被奴役的亞洲各國。如此神聖而偉大的事業,你身為伊集院的後代,居然不為此而感到驕傲?你簡直跟你母親一樣淺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