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第十章 無涯之生

撒卡尋駕著馬車離開芙蘭家,穿過長街,在傑德的公寓前停下。黎明之前,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時候,大部分狂歡的人們都在這個時候陸續回到住所,準備睡一覺,以迎接下一個狂歡之夜的到來。

傑德正準備睡覺,已經換好了睡衣睡褲,頭戴睡帽,一邊刷牙一邊來開門,還想繼續回去刷牙,就聽撒卡尋在酒櫃處發出好大一聲動靜,一瓶紅酒在地上落地開花,酒液與玻璃碴子灑得四處都是。

“小心點!”傑德滿嘴牙膏泡泡地喊,“好貴的!”

“讓她出來。”

“誰?”

撒卡尋拿起一瓶酒,又是往地上一砸。傑德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大把大把鈔票呼啦啦飛走的聲響,“她不在啦,她不在啦!”

撒卡尋拿出第三瓶,傑德心驚膽戰,還好,這一次他沒有砸酒,端了個杯子在沙發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在哪裏?”

“……聖殿。”

撒卡尋喝酒的動作頓住,“她去聖殿幹什麼?”

“好像是……工作。”

“傑德!”撒卡尋站了一起,手邊的酒瓶被他狠狠地砸在了牆上,他看著傑德,眼角幾乎要綻出血絲了,“我告訴過你,無論她想做什麼,都不要幫她!”

傑德嚇得呆掉了。從來沒有看過撒卡尋這個模樣。腦子停了好一會兒才能接著運轉,首先便是哀嚎一聲:“我的酒!”然後委屈地道:“你不知道舒夏是什麼人?是我說不幫就不幫的嗎?而且我已經盡量不幫她了,可是她想做的事還是做了呀!”他淚眼汪汪地看著撒卡尋,“想阻止她,還有比你更適合的人嗎?你隻要清洗她的記憶,把她送出去就好了!我的酒……嗚,我的酒好貴的!明天沒辦法吃紅酒牛排了!”

撒卡尋一口氣喝光杯子裏的酒,再去把酒櫃裏的最後一瓶拿出來。傑德有股衝上去把酒瓶搶回來的衝動,不過,看著撒卡尋的臉色,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拿了個杯子,坐在邊上陪他一起喝。

撒卡尋的臉很白,蒼白。島上大多數人的皮膚都是這種白,他們都是不見陽光的植物,白得半透明。撒卡尋此時的白,卻是一種接近於灰的白,連眼珠仿佛都有股灰氣,沒有絲毫生氣。他不開口,傑德也不知道說什麼,兩個沉默著喝完了一瓶酒。傑德酒量不怎麼樣,以小半杯陪滿杯,實際還是撒卡尋喝掉了那瓶。

“我送過一次了。”喝完了最後一口酒,撒卡尋開口說道。他的聲音很平靜,很平靜,沒有一點波瀾。如同極深的靜流,流淌或者靜止,外界無可探知,充滿了絕望。

傑德一時不解,“什麼?”

“我已經送她離開過,可是,她記住了路徑,又跟回來了。”

“什麼?!”傑德睜大了眼睛,“你沒有清洗她的記憶?”

“清洗她的記憶?”撒卡尋低低地笑了,“我舍不得。”

“為什麼?”傑德迷惑極了,“不清洗記憶就送回去,是犯規的。”

“傑德,”撒卡尋看著他,“你願意讓我幫你洗去你在芙蘭腦海裏留下的記憶嗎?”

“——不,當然不!”傑德脫口而出,說完才道:“可是,那是因為我太愛芙蘭了,即使知道她不會愛我,也希望在她心中有一個朋友的位置。但你對舒夏……”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吃驚了,“你對舒夏,你——你愛上她了?”

“也許吧,看不到會覺得思念,看見便覺得高興,哪怕什麼也不做,隻要知道她在身邊,心裏就很放鬆,這是愛情嗎?看到她受傷害,會憤怒傷心,看到有人比我和她更親近,會嫉妒,想到從今以後她和別人生活在一起,而我隻是一段回憶,就會想殺了那個人……這也許就是愛情?”撒卡尋說著,緊緊地握住了手裏的杯子,冰涼的杯壁為他帶來一線清涼,稍稍平複內心滾燙灼熱的情緒,“我能留在她身上留下的,隻有記憶,我不要,連這記憶都被洗去,哪怕隻有一點點,也不許。我要她記得我,記得我任何一個時刻的模樣,我要她永遠都不忘記我,直到她老去,死去,我要她——我要她愛我,比愛任何一個人都愛我——”

“啪——”杯子破裂在他的掌心裏,薄而鋒利的碎片刺入血肉。再也沒有比疼痛更直接的清醒劑,撒卡尋有些迷亂的眼神漸漸恢複神誌。他將碎片一一拔了出來,傑德已經手忙腳亂地去找醫藥箱。可惜家裏完全沒有準備這種東西,找來找去隻找到兩瓶藥丸,“你要不要吃一顆?要不研碎了塗在手上?”

撒卡尋忽略掉朋友毫無常識的話,接過藥,隻看一眼,便問:“這是誰的藥?舒夏的?”

“唔,她剛到這裏的時候,吐血暈倒,嚇死我了,還好醫生隻是說她沒休息好,以後好吃好睡就可以了,不用擔心。”

撒卡尋眉頭皺起,“那她這個時候還不睡覺?還去什麼聖殿?”

“她說她睡不著。”傑德道,“昨天我睡覺的時候,她把我的房間都打掃了一遍,收拾得好幹淨。”

“我隻是想來睡一覺。”她的話仿佛還在耳邊,聲音裏有絲疲憊後的放鬆,“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撒卡尋拿起藥便往外走。

“喂喂!”傑德追上去,在門口衝著他的背影喊,“我知道聖殿有好酒,記得賠兩瓶給我!”

在撒卡尋到達公寓樓下的時候,舒夏其實剛離開不久。

她不會開車,也不會駕馬車,從傑德家到聖殿,靠的是步行。一個人慢慢從黑夜走到黎明,其實一個小時都不到。

黎明時的天光淡淡,霧氣籠罩的都市很難見到太陽,這也正是這裏被這些放逐的人們作為第二故鄉的原因。昨晚燈火輝煌的街道,現在已經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空蕩蕩的建築與道路,在霧氣掩映下與吸血鬼電影中常見的景象如出一轍。舒夏很少看電影,所看到的片子,幾乎全是來自於小酒吧。沒有客人的時候,阿金常拿江度的筆記本當DVD用。阿金迷戀一切靈異影片,最好帶有一點點恐怖色彩,但要處理得好,恐懼如同推拿,力道輕了毫無感覺,力道重了令人不適,隻有恰到好處,才能讓大腦激動地舒服一回。她向舒夏推薦許多吸血鬼經典電影,像《夜訪吸血鬼》和《驚情四百年》之類,舒夏被迫一起看了至少三次。

《夜訪吸血鬼》裏的皮特和湯姆是阿金瘋狂花癡的對象,然而,如果阿金能夠來到這裏,看到真正的吸血鬼,一定不會再去看那部電影了。

短短幾天,她所見過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年輕貌美。天夢羅城還有老人,而這裏無一例外都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在未成年前便被放逐從故鄉,來到這裏之後,再也不會老去。

黎明時分的聖殿同樣悄無人跡。到工作人員專用的更衣室更換白色製服後,舒夏開始打掃,在確認整幢建築物內沒有任何人後,她踏上二樓樓梯,往左是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聖父的書房。

被勒令任何人不許進入的禁地,不知道在千萬年來是否迎來過像舒夏這樣的不速之客。她放輕了腳步,在一排排書架間穿行。書房大極了,書也多極了,就像一座圖書館。架上的書五花八門,更多的是手稿,紙頁已經發黃,上麵書寫著阿莫昆的文字,做著一些簡單的記錄。如,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來到眾神之島。後麵寫著姓氏和幾個不同的名字,可能是此人家族中筆記者認識的人物。

書架越往後,筆記越簡單,隻記錄到來的人名與時間。有時候甚至隻有時間。了了幾筆,整張紙便空白,然後被隨後放在書架上,也沒有歸類。

最後一架是一排巨大的精裝書籍。其精美程度已經接近工藝品而不再是書本。這樣的書她曾經看過,就是明珠莊園裏,白衣的祭司還曾經為她打開過一本,上麵以黃金燙上去的字體所書寫的,是一段段天使的吟歌。

在明珠莊園她就發現,每首吟歌的長短與書本的印字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後來埃克告訴她,一般隻有在老祭司卸任的時候,才會有一款書籍麵試,其中會選擇這位祭司一生中所記得的天使之歌。也就是說,每本書之間相隔的時間至少有幾十年,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流行風尚,會決定書籍裝幀方式的不同。這裏滿架的書,至少囊括了阿莫昆上千年的曆史。有幾本還是近百年的出品。

舒夏越看,內心的疑團便越大,而距離自己想要觸摸的那個答案,感覺也越近了。她將手中一本厚重的玉石版本書籍放回書架上,忽然發現,身後的牆壁也是玉石質地。

那種色澤與光澤,她無比熟悉。

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背心卻忽地一涼。並沒有任何碰觸,隻是本能地產生的警覺,她一轉身,就看到在距離她兩個書架的距離裏,金發的魯克對她露出微笑,“早上好,小美人。”

舒夏倒退一步,背心抵上書架,“這裏是禁地,你不能進來。”

“哦,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魯克帶笑,一步步逼近,“對於我們來說,一生隻有兩次進入這裏的機會,一是從地獄之門出來,二是被聖父招來陽光焚成灰燼。這裏是聖殿的中心,也是眾神之島的中心,是禁地中的禁地,你來這裏,準備做什麼?”

“這是我的工作。”那一晚他給她帶來的恐懼再一次蔓延,舒夏的背貼在書架上,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我是聖殿的使女。”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我還知道你一直住在傑德家,而撒卡尋並未清除你的記憶。他們兩個一起欺騙了聖父,讓你這個人類混進了聖殿。我知道你們人類一直以消滅吸血鬼為樂,而你混進來,是為了什麼?竊取我們的秘密?”他終於逼近到她麵前,年輕的女孩子肌膚薄而柔潤,如果咬下去,口感一定比起司蛋糕還要甜蜜綿軟,他的眼中漸漸湧起血光,一切等先殺死她再說吧!無論什麼樣的罪名都可以,他已經在禁地中發現了她,這是她自己走上的死路。

他的眼中最初的血色湧上之前,舒夏已經驚叫一聲。恐懼如同最鋒利的刀片,直接命中全身的神經。她無路可逃,隻有下意識地往後麵縮。書架後就是她想找的東西,可是,她不懂咒語!

尖叫聲在空氣中回蕩,整個聖殿裏空蕩蕩。這樣的恐懼她經曆過不止一次,在城堡邊的樹林裏被當成妖怪,在夜晚的街道被魯克抓住,現在已經是第三次了。隻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來救她。

那個一直都會救她的人,這個時候,應該在芙蘭的身邊。

她清晰地記得他為芙蘭戴上麵具的手勢,不可或忘。死亡逼近的最後一刻,腦子竟然想的還是這些。

就真的是這些。他的手,他戴著麵具的臉,麵具中露出來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語調,每一絲轉音都被放大,如此清晰。

撒卡尋……

心上念著這個名字,她抽出那本玉石版本的大書,用最大的力氣向麵前的人砸去。沒有意外地,書被他格開了,遠遠地撞到窗欞,然後跌在地上。淡淡的霧氣自書中溢出來,幾乎同一時間,書架後的牆壁也有霧氣漫延。

這樣的霧氣舒夏曾經見過,無界玉被咒語催動,便有這樣的異象產生。魯克愣了愣,尖牙距離她的頸邊隻有幾毫米的距離,便聽得一個聲音道:“魯克·羅特斯,你不知道島上的禁令嗎?”

聲音冰涼,不含一絲情緒。霧氣的最濃處,一個穿白色長袍的身影漸漸顯現。

“聖父!”魯克俯首行禮,“聖父,請原諒我的衝動,這個女人,她是個人類,她闖入這裏,居心叵測,我身為島上的衛士官,有責任保護族人的安全,請允許我將她驅逐出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