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會不壓子彈的!”
保衛幹事們認為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從來沒有誰把自己的罪行往大說的。審訊就此沒了進展。當時保衛科的人趕到現場,把槍繳過來,發現槍裏是空的,一顆子彈也沒有。他們需要團支書王掖生證明的,就是這個核心問題:槍裏究竟有無子彈。這個問題一證實,就能給這案子定性了。
徐北方被關的禁閉室在警衛連宿舍的地下。一天,他突然聽見看守管他叫“徐老師”。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四個死不長進的徒弟之一。徒弟倒認為老師長進頗大:過去連情敵都不敢打,如今卻差點兒把一位首長給結果掉。隻差一點,那個名氣很大的、以“反潮流”聞名全軍、而被老首長們私下叫做“機會主義分子”、“火箭幹部”的首長就被敲掉了。從此徐北方在四個徒弟心目中陡然有了地位,尤其他一口咬定他的槍裏有子彈、決不是拿把沒子彈的槍嚇嚇人的鬆包時,他們開始用景仰的目光看他。私下裏他們議論:徐老師寧死不屈,像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夠棒的。每到食堂吃肉包子,他們就偷偷給他送來。
有次他們還偷偷給他送來個姑娘,孫煤。
他愣住了。他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因為他認為去過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必懷念。
“你來幹什麼?”
她臉色蒼白,一個勁流淚。當徒弟告訴他,有個女兵要進來見他,他滿心希望是陶小童。
禁閉生活使他有足夠時間來審視自己。他發現自己並不像原先估計的那樣好,也並非像素來表現得那樣超脫。在對待個人成功的問題上,他甚至嗅到渾身一股子濃厚的俗氣。這些新發現使他心情舒暢,認為禁閉並沒白關。因此他不需要一個姑娘來對他的處境灑眼淚。他用輕鬆的語調對孫煤說:“啊呀呀呀,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孫煤狂熱地搖頭,接著就撲到他懷裏。跟她比起來,陶小童淡泊含蓄,像一汪清水。而此刻,那清水未免冷得令人寒心了。他費很大力氣,才從她懷抱裏掙紮出來。
“快走吧,高力要知道非殺了你不可!”
她平靜了一會兒說:“你還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我不演電影了。”
“噢。”
“高力和我吹了。”
“……噢。”
“你怎麼想?”
“真滑稽,我現在這鬼樣兒還敢怎麼想?”
她又撲上來,把頭鑽到他懷裏。
“他把你畫我裸體的事,到處講!我在攝製組沒臉待下去,你明白嗎?……”
“這麼說,咱倆命運就連到一塊嘍?”
孫煤看看他,肯定地說:“對!”
徐北方突然發出無聲的大笑。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嚇得孫煤奪路而逃。
小半拉兒失蹤了。全隊人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跑遍所有大大小小派出所,連難民收容所都去察看了,甚至把那些被拘留的小扒手,小毛賊都查問一遍,還是沒下落。
劉隊長已是一副不堪一擊的樣子。幾天來,隱隱的不安和內疚在這個集體出現了。這些天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大夥像拆白黨一樣,把日子當世界末日來過。而當年,為保全這個集體,老隊長放棄了可靠的職位,放棄合家團聚的可能,放棄了安居樂業的一切條件,和大家共度那風雨飄搖的日子。現在可好,他成了孤家寡人,連成天給隊解悶的小半拉兒都撇下了他。世上的事怎麼會這樣不公平、不地道?
於是人們越來越辛勤地為劉隊長跑腿。隻有團支書認為這種忙亂會使情況更糟。他和大夥在城裏仔細兜完第一個圈子後,認為完全沒必要再兜第二圈。當人們又去兜第三個圈子時,他便長時間地拿起大頂來。這辦法最能使他鎮靜。顛倒的視野中,劉隊長的塊頭似乎縮小了,並和小半拉那麼相像。這麼倒著看,才看出隊長幾年來操勞的痕跡——他是個真正的老頭了。工作組也在忙。他們把宣傳隊整頓的情況寫成材料,把材料送給上級審閱;上級審閱的批示,再由他們拿到宣傳隊討論;然後再把討論搜集起來,編寫成材料,呈報上級;上級的批示又拿回宣傳隊討論。他們也開始兜第三個圈子。光這一件事,就夠他們辛辛苦苦幹一輩子。他們在宣傳隊吃飯,使夥食賬大大超支。吳太寬傷心到極點:他從來沒使夥食超到這種丟臉的地步。有天那個險些成了大學生的炊事兵鬼頭鬼腦對他吃吃直笑。吳太寬連忙向:.“你又在菜裏放了什麼了?”
“我是照你的話辦的啊!”
“我的話?”
“你嘮嘮叨叨,埋怨我不該在那時候放媒油和石膏!”
“你當然不該放!”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現在放。”
“啊?!”吳太寬跳起來,“你放了煤油還是石膏?”
他往後退,遲到吳太寬打不著他的地方:“兩樣都放了點!”
“你這狗日的!”吳太寬痛心到極點。可更令他痛心的是這頓飯工作組並沒少吃,沒人說菜有怪味;他最最痛心的是,誰也沒鬧肚子。後來聽說要地震,工作組才撤走。
團支書拿著大頂,看工作組來來回回搬文件和材料,一雙雙腳慌張地挪動,十分富有表情。小半拉兒到地震前還沒找到。劉隊長已灰心喪氣,不抱什麼希望了。經過長時間拿大頂,團支書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小半拉兒的情景。他跟團支書學會了拿大頂。那天他久久地拿著大頂對他說:“老子要當演員啦!”
“當什麼?”
“演員啊!老子本來就是要當演員!”他頭向下,自鳴得意地笑起來。然後他收了頂,說:“不相信?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啦!”
然後一蹦一蹦地跑了,一邊喊:“老子要當演員!媽的,等著瞧!”
想到這裏,團支書滿懷信心地跑去找劉隊長,說小半拉兒決不會不活著。劉隊長麻木地點頭,表示領情。這兩天,他聽到無論好消息、壞消息都一律這樣點頭,表示領情。他在布置預防地震的事。因為這天傍晚天上出現幾朵猙獰的雲彩,工作組說是地震預兆,便全跑了。
果然,午夜時分街上有人敲鑼,一刹那間,整個城市都響起鑼聲。蔡玲跑出來抱緊那棵枇杷樹蹲著,一旦乾坤顛倒好有個抓撓。不知蹲了多久,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才發現有人蹲在她對麵。又過了半天,她終於認出這人是伊農。
在這之前,每人都準備了幹糧和水壺,放在床邊。可一聽鑼聲,沒一個人顧得上它們。隻有炊事班長吳太寬十分盡職。大家後來在一節水泥管道裏找到他。他東西帶得特別全:賬本、筆墨、算盤、錢糧,還背了足足一麵粉口袋的饅頭,隻是忘了穿衣服,一絲不掛。
這次是“街道防震哨”鬧的誤會。兩個值班員其中一個從瞌睡中驚醒,便連忙推醒另一個:“喂,是震了嗎?”
“啊?!地震了!”.,
“原來真是震了!”
“這可是真的了!……我們敲鑼吧?”
“我這不是在敲嗎?!”
一時間,全城鑼聲大作。然後他們就說:“你看你看,當真是震了!”全城的鑼響了有一刻鍾。很緊張的氣氛裏帶著喜慶味道,因為後來鼓也加進來,漸漸敲出了節奏。使人聯想到這些年常在深更半夜進行的“報喜”。鑼鼓一響。電閘便拉了。一個多鍾頭後,查清誤會,宣傳隊才從各個角落鑽出來,集合時一清查人數,發現少了兩個。這時來電了,院子裏頓時大亮,把緊摟在一起的一對男女給暴露了。仔細一看,原來是伊農和蔡玲。像所有災難中的情侶一樣,他們的幸福格外楚楚動人。
後來知道,真正的地震的確發生了。發生在邊遠的山區。然後轟轟烈烈的“擾震救災”便開始了。到處是捐衣捐款,蔡玲獻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一百元!她攢這筆錢為買塊手表,現在表有了,她便用這筆錢來改變自己的形象。自打獻出這筆巨款,她似乎脫了俗,對一切都滿不在乎起來;豪邁得不得了,好像這世上再沒有使她牽掛的事。有人提醒大家注意:從她獻出錢,便迅速消瘦下去。一度吃獨食發起的大臉蛋眨眼工夫就小了。
在赴災區之前,團支書無論如何要把那份有關徐北方案子的材料寫好。有天他去給他送那幅畫,因為每當他徒弟看守他時,他便能畫幾筆。他要在小黑屋裏把這畫完成。徐北方托他帶給陶小童一張紙條。
“他很想你去看看他……”
她不吱聲,顯出沉思默想的樣子。
“你去嗎?”團支書說,“我不跟人家講。”
結果她沒去。她古怪地盯了團支書一眼,好像說:你怎麼啦?有多少大事要幹,難道還要在這種個人問題上纏來纏去?……總之她沒去,積極報名參加“抗震救災”。
他必須寫這份材料,拖是甭想拖過去。他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發現少了支衝鋒槍,又到寢室,發現抽屜裏五顆子彈不見了。這是演習中餘下的子彈。
他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追趕上他時已晚了。徐北方已撞開會議室的門。團支書躡手躡足接近他。會議室空蕩蕩的,從裏麵小套間傳來年輕首長慷慨激昂的說話盧。
“把槍放下!”團支書突然發出低吼。
他回頭,猛吃一驚:“滾!”
“你想想後果!你這個笨蛋——值嗎?!”
“滾!蠢豬!”
“你才是蠢豬!”團支書迎著槍口一撲,把他連槍帶人—把抱住:“你自私!不想想別人嗎?想想你這麼幹對她會怎樣?!”
拚打和爭吵聲驚動了裏屋的人。門打開了,年輕首長第一眼看見的是烏黑的槍,槍口在倆人撕扭的縫隙裏時隱時現。雖然徐北方回回打靶都不及格,但這回要及格是太容易了。槍口離那具裝滿“反潮流”大事的腦瓜隻有幾尺遠。
“怎麼回事?!”首長驚問道。
“你快跑!快走開!”團支書叫道。
“……你敢跑!”徐北方拚命掙紮。年輕首長及工作組人員全都逃出門,仍聽見他在歇斯底裏地叫罵:“你敢跑。我非斃了你!你這王八蛋!沒命往上爬的貨!”
團支書一拳打上去,他倒了,這才繳了他的械。五顆子彈現在還在他衣兜裏,當時他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但他還沒想好,怎樣寫這份旁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