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惟一退路是從鴻溝上跨過去。

“跨吧!大膽!……”團支書對我喊。

泥石流響得像千萬個悶雷。

我試了幾次都氣餒了。反正沒有希望,不如死得省事點。

他對我喊,給我各種鼓舞,全不濟事。我倒挺安詳,抱定主意要死在這裏。他推我,抓住我的肩膀猛搖。

……突然,我覺得他有些眼熟。他使我想起遠在他之前的一個形象——一個標準軍人,“他”隱沒了許多時候,突然在這一刻出現了。團支書是誰?……周圍一切都寧靜了。我怎麼也擺脫不了這真切的幻覺……

團支書大吼一聲,從溝上跨過去,站在對岸朝我張開雙臂:“你看!不是沒掉下去吧?跳呀!”

一些碎石開始向我襲擊。我跌跌爬爬地亂跑著,舉動盲目而瘋狂。

“跳呀!快跳!”他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小,快要聽不見了。再過一會兒,我和他會永遠被這條大溝隔為彼此。他還對我喊什麼,我已全然聽不見了。

我對他喊:“你走吧……快離開!沒必要!”我的喊聲同樣也不為他聽見。

接下去我們再也聽不見對方的喊聲,盡管倆人都喊得那樣吃力……

我猜不出他當時在喊什麼。或許還在念叨他那些信?我對那些信態度一點也不曖昧,全燒了,一頁也沒看。

我看著報紙上的英雄。他真的十分眼熟。我真的記起他是誰了。也許我看過那幾封信,就會明白他是誰,肯定的。他在信裏一定要把這謎底告訴我。可我將永遠地陷進那個謎裏了。

那個被我多次拋棄的幻覺又出現了。我嘲笑過它,像嘲笑童年的玩具:那是個什麼可笑的東西,我曾經緊摟住不放!而等我真正長大,反而會對可笑的東西認真,繼而對自己蒙昧的年代尊重起來。

我開始尊重那長長一段稚氣的癡情。於是那個標準軍人的形象複活了。我承認“他”不像曾經認為的那樣出色。“他”一張農民式的臉上,帶著土腥氣的微笑,真實得令人感動。

由於團支書王掖生的書麵證詞,徐北方已從小黑屋裏出來了。團支書犧牲後,人們在他書桌上發現那張寫了一半的證詞:“……槍裏沒有子彈。”但他的問題還沒最後搞清,還留了個窩窩囊囊的尾巴。孫煤領他來看我時,我的形象大概使他大受刺激,竟站在門口一步也不敢邁了。孫煤知趣地躲開了,把沉默的他留給我。那樣的沉默我受不了,好像守著我的靈柩。他呆坐好大一會兒,才從包裏拿出一本雜誌,他的作品登在很顯目的位置。畫的題目叫《泉),而畫麵沒有一滴水:一片幹旱無望的沙漠,一個女性裸體的陰影。女性已不存在了,但在她原先趴過的沙層上,準確地留著她的形體和情緒;沙漠一絲風也沒有,被女性身體壓過的沙層,呈現出明顯的凹陷,凹陷處的沙是濕潤的,像含著一點寶貴的水分。畫是靠微妙的色彩層次,把濕與幹、有機與無機、生命與非生命表現出來的。沙漠忠實地印下一個由於幹渴而死去的女性形狀。“她”痛苦過,而死得又無比安詳。“她”哪裏去了?她優美的形體難道溶解到沙裏去了?那根紅頭繩還紅得那樣活生生的。作者激發每個人的想象力,來共同設想“她”神秘而荒誕的結局。

我完全能想象,原作會怎樣地震撼人心。

徐北方臨走時,匆匆吻一下我的臉——那塊惟一裸露的肉質。然後一溜煙跑了,生怕我會爬起來纏住他。

我知道,我已徹底失去了這個人。盡管我愛他愛得要死。現在,此刻,我愛他。盡管他說一切由我來作決定:是要他還是把他還給孫煤。但我知道,我是失去了他。我現在裝作對他冷淡,是一種薄情,也是一種多情。

我後悔極了。真是後悔極了啊。

在許多來探望我的人中,最使我意外的是小半拉兒。他失蹤了那麼久,又神奇般冒出來。他一點也沒長高,歡樂中卻帶了點成熟的憂鬱。他說他當時考取了貴州一個專區的雜技團,那時他們正想招一名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