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仞說不出話,不知為何忽然不敢直視那漆黑的雙瞳,“感謝神。”
金色的鎧甲輕如無物,他輕靈地站起,卻覺得腳步有千斤重。念動解錮的咒術,那麵冰牆陡然融解,玄鋒踉蹌著衝出,他過去拉住那個同門、靜默地轉身。黑衣少年尤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著懷仞走向門外,忽然低語:“前輩……我們一起殺了神吧!”
懷仞猛然抬眼,冷電般的眼光如刀鋒過體,讓玄鋒登時住口。
“走。”懷仞拉著同門,向著洞開的白玉大門走去——那是離天宮的第九重門,五十年前血戰力竭的時候,自己便是倒在這道門下。之後的幾十年,從未踏出過這道門一步。
“那隻是冰國的神!”在冷然拉著玄鋒往外走的時候,少年刺客恨恨說了一句。
懷仞的臉色複雜地變幻,金色的眼睛有閃電的光芒掠過,卻是毫不遲疑地拉著不服氣的同門一直向門外走去,在腳步快要邁出大門的刹那、低聲道:“但,也是我的神。”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知道神會聽見。
“……!”玄鋒猛然一驚,就在刹那懷仞已經拖著他走過了那道門。
“你不會懂。”鬆手將同門放開,劍士低語,那個瞬間玄鋒看見依稀有亮光閃爍在金色的眸子裏——怎麼會懂呢?這個十幾歲的熱血少年,為了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孩子,怎麼會知道這五十年來他遭受過的一切?就像一把開刃後所向無敵的劍,沒有經過催折、回爐重鑄,不曾經曆過焚燒的酷烈、拆骨斷筋的痛楚,如何能脫胎換骨地成為繞指柔。
——那時候,神為什麼要將自己從六長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為什麼要賜予自己力量、卻放自己回歸於雲荒?
——而創世神……那個有著幻化萬物力量的神之右手,為何始終站在冰國一方?難道真的是被長久地供奉在奢華的離天宮內,高高在上的神早已舍棄了其餘六國遺民?
——神賜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頭來,卻要和他為敵?難道將來某一日、當他和族人一起殺入冰國的帝都伽藍城,就要不得不和神決戰?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劍,到最後還是要揮向造就它的人?
“神!”終於忍不住,劍士在門外停住,轉身單膝跪倒,“為什麼要留在離天宮?這個雲荒如今怎樣,您不會不知道吧?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那是您當初創造雲荒時所希望看到的麼?”
“懷仞。”門內的玉座上,那個孩童狀的創世神微笑起來了,似乎絲毫不奇怪劍士的去而複返。眼睛是漆黑沒有表情的,幽深看不見底,“你想說什麼?”
“請神離開離天宮,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壞神複活!”頓了頓,劍士終於開口,“懷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遺民,但求神至少兼愛天下人,讓我們和冰國公平地逐鹿雲荒!”
“懷仞,你很會說話。”許久,創世神微笑著,卻是回答著絲毫不相關的話。
“神。”不明白那雙漆黑眸子背後的想法,懷仞握劍低語。
“‘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說得很對。”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輕輕敲著棋盤,將那個“王”拿起,仔細端詳,“哈,你們人類是不是都以為封印了我哥哥就萬事大吉?從此可以安然享受無止境的繁華——隻要我不停地造出萬物以養人?”
將那枚虛幻的棋子拿在手裏,右手隻是微微一動、便變成了一把滴血的劍!
“錯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長和毀滅的微妙平衡——絕對的繁華隻會帶來更多的破壞和殺戮,”流血的長劍懸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純黑的眼睛裏有冰與雪的表情,那種淩駕萬物之上的語氣、陪伴多年的懷仞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們七國當年聯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為安享富貴——沒想到最後,冰國人卻自己成了破壞神。你們一手造成的後果,不能怪誰。”
“可是當年破壞神不是也禁錮了你?所以七國才聯手和他作戰!”玄鋒卻是衝口叫了起來,不服氣,“後來禦風皇帝也不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壞神?你別推得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玄鋒!”懷仞低叱同門,卻聽到神輕輕笑了起來:“更伶牙俐齒嘛——劍聖門下,怎麼個個都像是辯士?”
頓了頓,不等懷仞開口,創世神手指一撚,劍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脹,禁錮我、妄圖毀滅天地間的一切——那是不對。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無論神還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發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劃過,空白的庭院刹那恢複了生機,“所以,我接受了當時禦風的請求、幫助他打敗了我哥哥——但我隻是想恢複平衡。然而七國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壞雲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結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麼可能?”懷仞不可思議地喃喃脫口,“禦風皇帝居然敢違背神的意願?”
“人和神之間、並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金甲佩劍的懷仞,“那時候我和哥哥劇戰後元氣衰竭——而禦風……禦風啊,我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個‘人’所該擁有的。”
說到這裏,女童蒼白的臉上有奇異的笑,低聲:“懷仞,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禦風呢?”
劍士渾身一震,然而不等他開口回答,神漠然說了下去:“封印破壞神,動用了天下的力量,當時衰弱的我暫時無力打開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禦風雄才偉略、依仗我賜予他的力量將雲荒統一。其實,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麼?!”想起冰國統一天下後遺民的遭遇,玄鋒劍眉一軒,怒意不可抑製。
“你先不要急著反駁——”神冷冷,反問刺客,“我問你,禦風皇帝在位的時候、可曾有半點虧待六國百姓?”
“……”剛要開口的玄鋒被那麼一反問,刹那啞口無言。
雖然痛恨冰國人,然而無論如何,從故老相傳的說法中、的確那個雲荒第一位的帝王,不曾有半點虧待六國遺民、對天下一視同仁。在開國皇帝在位的幾十年裏,雲荒大地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不僅是冰國人、就是六國遺民都生活的豐衣足食。
“可禦風皇帝死後、那個該死的元老院建立起來,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玄鋒頓了頓,還是不平地叫了起來,“兩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鎮壓和屠殺?難道創世神你就沒看到那些血麼?你被供養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聽不見那些哭聲了?”
“我說過,‘生’和‘滅’的力量在天地間總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麼必然有另一種力量來完成毀滅。”然而那樣激奮的責問沒有讓神有絲毫動容,女童冷然平靜地陳述,將手指收回,刹那六合又成了一張白紙,“當年,你們七國人貪圖榮華安逸、不顧我的警告將哥哥封印——這就是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