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月傳了肩輿,那身後迤麗一列宮人執著羊角風燈隨行,不過一盞茶時分,便到了沁竹齋,太醫許臨安正收了藥箱出來,見了她忙躬身道:“皇後娘娘吉祥。”青月方頷首道:“佟貴人如何?”
許臨安雖尚年輕,卻為千金一科的聖手,素來妃嬪有孕,皆由其照料,他愈發恭敬道:“回皇後娘娘,貴人想是白日裏受了驚嚇,以致胎氣震蕩,微臣已開了幾副安胎之藥,貴人喝了便可無虞。”青月便道:“有勞太醫了,本宮進去看看佟貴人。”
那沁竹齋雖然規模頗小,然而瑾瑜細心拾掇,布置得倒也精致美觀。她穿著雲白的織花錦衣,長發披散,愈發襯得下頜尖尖,一張臉嬌小如荷瓣。瑾瑜的麵容頗有些蒼白,緊緊抓著那蘇白錦被的一角,見了青月方失聲喚道:“皇後娘娘——”
青月屏退了眾宮人,方坐在那炕上,一雙寒如星子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瑾瑜:“本宮已經將那陳太醫打發回鄉間了。”
瑾瑜頓時花容失色道:“皇後娘娘都知道了?”
青月的聲音清泠似那簷下鐵馬,在夜色裏玲玲作響:“你們自小青梅竹馬,怕是早已情根深種了罷。不過礙於宮規,才做出那副涇渭分明的模樣。”
瑾瑜麵如死灰,伏倒在那炕上,道:“皇後娘娘英明睿智,臣妾無可辯駁。隻是臣妾不明白,娘娘既知臣妾與銘宇撒謊,為何不當眾拆穿,反而挺身而出保護臣妾?”
沁竹齋裏燈火闌珊,青月出落得極美的側影映在那帷帳深處,微微有些發顫,她長歎了一口氣,道:“本宮替你診脈之時,發現你已身懷有孕,便心下不忍,轉了念頭。也虧得陳銘宇還算機靈,懂得裝傻充愣來保住昔日情人。”她靜靜凝望著瑾瑜,見她嬌柔的麵容清秀而惶恐,仿佛一隻受驚的小鹿般,便道:“本宮瞧著你也是個心思玲瓏的人,想必也明白那‘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的道理。今日陳太醫冒著那欺君的死罪也要保護你,可見他待你確非虛情假意。隻可惜……這世上的男歡女愛,原本就有許多是不能被成全的。”
瑾瑜清明的雙眼裏閃過一絲不可置信,有溫熱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她再度拜倒道:“臣妾與腹中孩兒,多謝娘娘庇佑。”
青月道:“本宮保你,便是相信你與陳銘宇並無私情。你能懷上龍裔,便足見你的福氣不止於此,今後你便好自為之罷。”
瑾瑜護著自己的腹部,神色堅定而執拗道:“臣妾從前愚鈍,總以為對不住銘宇,便處處優柔寡斷,他欲進太醫院,臣妾也未曾阻撓,更以為他進了宮能時時照拂臣妾,不曾想釀成大禍,竟險些遭奸人所害。現下臣妾明白,既已進宮,從前的佟瑾瑜,便已經死了,如今活著的,是皇上的佟貴人。”她清越的聲音裏有一分顯而易見的激動,道:“臣妾一定會好好護著自己,護著自己的孩子,以報皇後娘娘救命之恩。”
青月聽罷,那麵上淡薄一縷淺笑,似夜裏清涼的一陣風,她未發一言,正欲轉身離開,卻聽得瑾瑜跪地而倒,她烏黑柔軟的秀發散在肩頭,分明是刻意壓低了聲音道:“臣妾托人去打聽過,那碧瑤……原是鹹福宮貞貴人手下打發出來的,貞貴人嫌她手腳不幹淨,三月前便放了出來,待到臣妾進宮了,內務府方分了碧瑤至臣妾的沁竹齋伺候。”
青月淡淡“哦”了一聲,方道:“你想說什麼?”
瑾瑜欲言又止,那一張素白的小臉登時漲得緋紅,思慮了良久,方道:“臣妾是想提醒皇後娘娘,若貞貴人綿裏藏針,隻怕如今娘娘壞了她的事,來日貞貴人或會伺機報複。”
青月依舊是那無悲無喜的沉靜麵容,冷冷道:“本宮瞧著貞貴人柔柔弱弱,不似心腸歹毒之人。不過那方絲帕和鳳頭釵,合該是陳常在趁你不備取走的。”她瞥了瑾瑜一眼,又道:“本宮看得原不錯,果然是個玲瓏通透的妙人兒。”
待回了坤寧宮,卻見那未央殿裏燈火闌珊,灩灩生光,遠遠便聞著一縷熟悉的龍涎香的氣味。那回廊處梨花若雪,滿地瑩白,在月下分外清冷,青月方以為自己生了錯覺,便信手解了那外氅,交至其其格手中,舉足進了殿裏。
未央殿裏的燭火皆用鮫綃的紗罩籠了,那柔和的光一簇一簇望得分明,福臨便背對著她站在那書案前,依舊是一身藍紗織八團金龍紋夾袍,那係發的一縷明黃穗子和八寶瓔珞垂在腰際,當真是高山仰止的君王。
其其格與其木格忙掩了那殿門,侍立在外,青月定了定心神,抬眼凝視著他巍峨如玉山的背影,平靜道:“皇上如何來了。”
福臨回首,那手中執著明黃一方錦帕,繡著栩栩如生的一條五爪金龍,見她消瘦的麵頰又清減了三分,那麵上竟是極力自持的模樣,靜默了片刻,方問道:“這是你親手做的?”
青月正欲伸手去拿,福臨反將她纖柔的手緊緊握住,凝視著她,道:“我來原是要告訴你,那日你問我懿兒是誰……”他頓一頓,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方又道:“她便是十一弟的福晉,董鄂氏,此前你亦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