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天地變色,暴雨如注,眼見著要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刻,慕寧方與圖海自宣武門城樓上談畢,見得天色大變,又因馬車停在宣武門外不得入內,慕寧便催促小廝打傘出宮。
走至奉先殿外的長廊,忽見一個青衣女子渾身濕透,依著那宮牆倒在青石板路上,烏黑長發被雨水洇濕,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蜿蜒在消瘦的肩膀。她的身形嬌嬈柔弱,仿佛經曆狂風摧殘後的素白菡萏,依靠在朱紅牆角一動不動。
慕寧原以為是哪宮受罰的小宮女,見得那大雨傾盆,不禁心生憐惜,奔上前去將她扶起,喚了兩聲姑娘,又隨手撥開那女子額頭和臉頰上繾綣的冰冷青絲。隻見她一張芙蓉秀臉隻如巴掌大小,下頜弧度優美,卻蒼白消瘦,那雙目緊緊閉著,依稀可見眼尾微微上揚。她秀長濃密的睫毛止不住地滴水,一張櫻唇凍得發紫,卻是早已不省人事的青月。
慕寧不禁大吃一驚,急忙脫下外氅披在她身上,一時間也顧不得男女大防,尊卑有別,立刻抱起她向永壽宮的方向疾奔而去。
還未走幾步,剛至那奉先殿的正殿外,朱紅宮牆下便晃過一道明晃晃的影子,即便在黑夜裏,依然阻擋不了那明黃色的九龍蟠紋圖樣。明黃怒紫皆乃天子之征,正是福臨背手立於奉先殿外。
他的眼神冷如秋雨層涼,凝視著慕寧懷中嬌小的身軀。
慕寧的雙眼因滂沱大雨而難以睜開,又兼懷中抱著青月難以行禮,隻得微微欠身,高聲道:“臣給皇上請安,靜妃娘娘方才淋雨昏了過去,臣即刻送娘娘回宮,懇請皇上速派太醫至永壽宮為靜妃診治。”
青月借著慕寧懷中僅存的溫度,又因得此刻動靜大,漸漸轉圜過來,睜眼望向眼前模糊不清的福臨的臉,直想伸出自己冰冷的手,去擁他入懷中。
然而雖是那樣近的距離,心卻隔得已然遙遠,青月憑借著殘餘的綿力,隻得緊緊握住慕寧環抱她腰際的手。
福臨居高臨下地望著青月,心中本大為不忍,卻又氣憤她如此軟弱不爭氣、,剛想宣太醫即刻覲見,但見青月一隻柔若無骨的素白小手緊緊捏著慕寧有力的大手,似是無邊汪洋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肯鬆開。福臨心中霎時彌漫過一陣酸意和隱隱的不安,然而麵上隻是無限的怒氣盤繞。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隔著那條錦帕,狠狠握著那支青玉斷簪,捏得關節處泛著青白色,指間卻是斷簪刺破皮肉淌下的殷紅血色。
福臨狠一狠心,揚聲對眼前狼狽不堪的慕寧道:“朕如今不想管她,也管不了她了。”
他冰冷的話語隨著疾風驟雨,如千萬條鞭子般將心抽成了齏粉,湮滅在那紅牆青瓦下的深深雨夜裏。
她蜷縮在慕寧浸得濕透卻依舊溫暖的懷抱裏,嘴角扯出了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再沒有一絲力氣支撐自己望向福臨的眼睛,原本握著慕寧的手也綿軟無力地脫開。
慕寧聽得福臨一句狠話,尚不知所為何事,更是愕然不已。但見懷中青月已然不好,也顧不得大不敬之罪,急忙對福臨道:“如此,臣先告退。”說罷也不待福臨準許,便抱著青月匆匆離去。
長巷裏呼嘯的風夾雜著暴雨迎麵擊來,挾帶起慕寧素白的衣袂、腰係的玉帶香囊、編發的月白穗子,他急急奔走,在黑暗裏恍如一道擊穿夜空的閃電。
永壽宮偌大的門被暴風雨洗刷成了暗紅色,兩個守在宮門口的小太監見得風雨裏迎麵劈裂出了慕寧頎長的身影,直朝著永壽宮而來,忙“吱呀”一聲推開了厚重的宮門。
慕寧忙吩咐他們二人去太醫院傳喚蕭臨風,一邊徑直走向了東暖閣。
長樂殿內燒著上好的紅籮炭,烘得一室溫暖如春,更兼彌漫著幽幽花香,沁人心脾。
其其格見慕寧渾身濕透,懷中的青月更是憔悴不已,忙命了小宮女去服侍青月沐浴更衣,又取出一件暗紋提花青便服讓慕寧換上。
她方瞥了慕寧一眼,那麵上盡是羞赧與愧色,慕寧卻似無意一般,隻茫然坐於殿中的烏檀木椅上。沉水香清冽嫋嫋,繞於橫梁,彌漫著一絲絲青白霧氣。長樂殿中多置書籍卷冊,所用書架皆以金絲楠木雕刻而成,質地溫潤柔和,紋理燦若雲錦。金絲楠木奢華勝金,素為皇家專用,民間不得僭越擅用。慕寧放眼望去,那滿宮滿殿皆是上好的水楠和紫楠木,氤氳得滿室馥鬱清幽。
青月已換上了一身櫻子刻絲玉錦寢衣,嬌小柔弱的身子蜷縮在偌大的錦被之中,那樣柔嫩明麗的顏色,卻顯得她麵色愈發蒼白如紙。蕭臨風迎著風雨匆匆而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趕到了長樂殿。
其木格為慕寧和臨風各奉了碗熱氣騰騰的薑湯,憂心忡忡道:“蕭太醫,格格她……可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