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長鶯飛的時節裏,那午後日頭極好,康妃閑來無事,便翻出了舊時未完成的刺繡,命太監將偌大的繡架搬到了景仁宮的庭院裏。
時下玄燁已滿五歲了,正是愛歡鬧的年紀,哪裏靜得住陪著額娘閑坐刺繡,嚷嚷著要去禦花園裏玩耍。康妃便令乳母芸娘帶了三兩宮女,陪著玄燁一同去放風箏。
春色盎然,滿園竟是爭相怒放的牡丹芍藥,玉樹參天,風景如畫。芸娘牽著玄燁柔軟的小手,尋了處空曠的地方,讓一個小宮女執著海東青的風箏,玄燁牽著線在前頭一路跑著,一時間歡聲笑語,那稚子童聲,倒將滿園春色襯得愈發明媚可愛。
手中的線越掣越鬆,那海東青也翱翔得越發高渺,玄燁一手擎著風箏線,一手扯著蛟菱紋的赤色小褂,不時回頭盯著驕陽下高飛的風箏。
忽然間一頭撞上了一個軟軟的身軀,玄燁身形幼小,撐不住倒向了一旁,那個被撞的女子卻安然穩立著,一隻絳紫色鹿皮小靴不過向後撤了半步,竟伸手摻住了將要摔倒的玄燁。
芸娘和迤邐一列宮女方慌慌張張跑上前來,見青月一襲水綠錦緞長裙,青碧色對襟短裳,那纖細皓腕穩穩當當托著玄燁的胳膊肘,這才如釋重負,紛紛下跪行禮:“靜妃娘娘萬福金安。”
青月見是芸娘,又仔細打量了玄燁一番,見他眉目清明,觀之聰慧伶俐,沉穩大方,眉宇間隱約可見福臨的影子,不禁欣慰一笑,眼中滿是溫柔,替他拂了拂扯皺的衣角,方對眾人道:“平身——”
她的身後,其其格與其木格行禮如儀:“奴婢給三阿哥請安。”
玄燁年紀雖小,卻不輸氣度風華,舉手投足也並未有尋常皇子的驕矜傲慢,他示意二婢起身,抬起頭盯著青月如沐春風的麵龐,良久,他微微疑惑道:“這位母妃長得真美,為何兒臣之前從未見過,卻覺得母妃您十分麵善呢?”那稚子童聲,天真清脆,竟是分外可愛。
青月多年未見玄燁,當下心生歡喜,聽得那一聲“母妃”之時,卻不禁黛眉微蹙。她纖柔的手指輕輕握過玄燁的小手,眉眼間滿是清澈澄明的溫柔愛護,隻道:“因為你初到世上,尚在繈褓之時,便曾見過我。”
玄燁到底年幼,聽得青月一番話,漆黑如墨的眼珠裏滿是不可置信,呆呆道:“母妃……是哪一宮的娘娘,為何兒臣從未見過您?”
青月俯下身子,那水青色的裙擺蕩漾成了一汪溫柔湖水,碧波漣漪,心生憐惜。她輕輕撫著玄燁的烏黑柔軟的發辮,眼神裏盡是無比的喜悅和溫柔,忽而狡黠笑道:“我是你皇阿瑪的妹妹,你理應喚我一聲姑姑。”
玄燁驚奇道:“姑姑?”
青月依舊笑意溫存,輕輕牽起玄燁柔軟的小手道:“我住在永壽宮,燁兒,你可以喚我靜姑姑。”
其其格與其木格聽了青月一番話,已是瞠目結舌,芸娘與伺候玄燁的精奇嬤嬤更是嚇得麵色煞白,然而青月麵前,向來是無人敢頂撞半句的,眾人隻得噤若寒蟬,裝作未聞。
玄燁見青月容色絕美,清寒別致如雲中仙子之姿,卻待他溫柔可親,語笑嫣然,不禁生了幾分依賴與喜悅,緊緊拉了青月的手,稚聲喚了一句:“靜姑姑。”
青月莞爾一笑,喚過芸娘,將玄燁的手交與她手中,那容色愈見清冷之態:“幸而今日衝撞的是本宮,若是旁人,難免會招人話柄,小心送三阿哥回宮罷。”
芸娘十分後怕,忙唯唯諾諾道:“是,奴婢謝靜妃娘娘提點。”
她話音甫落,玄燁便一把扯她碧青色的裙褂撒嬌道:“靜姑姑和兒臣一起回宮見額娘好不好?兒臣想額娘也見一見靜姑姑。”
有一瞬間的怔忡,青月亦感念玄燁赤子心腸,她沉吟片刻,方低頭望著玄燁清澈的雙眸,溫和笑道:“好,姑姑送你回景仁宮見額娘。”
景仁宮庭院深深,日光充沛,康妃坐在那繡架前,仔仔細細擰了線,玄色、明黃、靛青、黎色……那五爪金龍並著八團雲紋圖案,那是天子之征,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至尊。
那日頭明晃晃的地打在繡架上,康妃正思量著那龍爪的配色,忽地遠遠便聽見幼童的歡笑聲,高聲喊著“額娘”。她回首見那景仁門下,玄燁穿著赤色的緙絲小袍,正向她奔來。康妃朝他伸開雙臂,那杏黃百花錦緞長裳在日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玄燁撲進她懷中,仰起頭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