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妃吩咐了霓裳羽衣在外頭伺候,獨自一人打了那香色的福壽雲紋錦簾進去,見青月坐在那炕上,用帕子絞了那濃黑的藥汁子,替玄燁擦拭著麵上斑疹。她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沉靜半晌,方喚了一聲:“青月。”
青月手上一滯,方依依起身道:“瑾瑜,你甚少這樣喚我。”
康妃一雙纖柔的妙目頗有些紅腫,猶豫了半晌,方囁嚅道:“雖說天花乃是傳染之疾,那燁兒那日畢竟受了涼……妹妹別誤會,我不過是怨自己,沒有照顧好燁兒。”
青月隻覺心下一沉,那手上力道不由鬆了幾分,那軟軟一方絹帛,沾了濃黑的湯藥,靜靜落在那墁地金磚上。青月隻道:“瑾瑜,玄燁身染天花,定非偶然。”康妃霎時驚得花容失色,駭道:“你說什麼?”
青月黛眉一蹙,方道:“二位阿哥同日罰跪於奉先殿,雖說福全身子健壯些——那日為防二人受涼,送去的氈毯雖隻有一條,但那炭盆與手爐卻是足夠。福全如今生龍活虎,玄燁卻深染惡疾,想必定是有人為之。”
康妃素來與六宮嬪妃交好,性子亦頗為和善,此刻卻麵露猙獰,恨恨道:“是誰——”
青月本欲上前攙她,垂手但見素白纖手上,那濃稠藥汁斑斑點點,便隻歎了口氣道:“現下並無證據,但你放心,我一定會查出謀害燁兒性命的人。”她抬眼望去,見康妃柳眉緊蹙,貝齒緊咬,隻覺心如輪轉,轆轆生涼,便道:“你若想怨,便盡管怨了我去。”
她話音方落,便聽得炕上玄燁低喚了一句“靜姑姑”,不由一怔,幾欲落淚,康妃忙奔至炕前,見得玄燁已然昏睡過去,那鼻尖一酸,又盈盈落下淚來。凝噎許久,方起身對青月一福到底:“是我不好,原不該疑心妹妹。”
青月有一瞬間的怔忡,那淚水已然潸潸而下,隻道:“無妨。”
康妃與她相交數年,從未見過她潸然淚下的悲戚模樣,愣了片刻,不顧她手心湯藥淋漓,已攜了她道:“原是我不應該——天花無異於洪水猛獸,連萬歲爺也避之不及,唯有你肯這樣待我母子,我卻還疑心你……”她心下淒苦,一時無語凝噎,不禁再度低低垂下淚來。
青月長長喟歎一聲,道:“你放心,燁兒是個好孩子,上天一定會垂憐於他。”她望了一眼炕上沉睡的玄燁,見他眉目清朗,像極了福臨安睡時的模樣,不由心下一酸,道:“你放心,我必定會為玄燁報了這仇。”
待到申末時分,景仁宮諸人皆鎮定有序起來,青月吩咐了宮人每隔兩個時辰便以烈酒灑掃,又令景仁宮上下眾人皆以鮫紗敷麵。那丹陽殿裏皆彌漫著濃濃的烈酒氣味,混合著苦澀的湯藥味,經那紅籮炭與地龍一烘,隻覺悶熱逼仄,直欲作嘔。
康妃見青月氣色虛弱,不由道:“妹妹先行回宮休息罷,這兒由我便足夠了。”青月隻擺手道:“不礙事。”康妃忙行下禮去,悲愴道:“若是妹妹再病倒了,姐姐便當真無助至極了。”
青月沉思片刻,方道:“也罷,雖說成人體質較強,不易傳染,然而先頭的豫親王……你千萬當心便是,玄燁身上的斑疹,是斷斷觸碰不得的,你莫要情急生錯。”康妃好容易止了那淚意,又禁不住眼含秋水,道:“多謝妹妹相救。”
青月低低喟歎了一聲,方欲命其其格去傳暖轎,才發覺早已將永壽宮諸人打發回宮,隻得將那大氅一緊,方匆匆朝著風雪裏去了。
那天色鉛灰,大雪紛紛揚揚,直如扯絮般。景仁宮位處東六宮,與永壽宮相距頗遠,青月未係風帽,那雲髻上已是點點花白,懷中手爐早已冰冷,那暮色四合裏,北風淒淒,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愈發加快了腳步。
她穿著三寸來高的宮鞋,那青石路上積雪漸深,隱隱見得鹿皮靴子踩過的痕跡。她隻瞧了一眼,便怔怔想起初初入宮的日子,他便穿著玄色的鹿皮靴,攜著她走在那積雪上,她隻顧低頭,信步隨著他的足印而走,那宮鞋雖高,她卻一步一步,走得極穩當。北風呼嘯裏,雖是刺骨的冷,一隻素手被他握在手心,卻生了薄薄一層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