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去時,除遺詔口述大臣外,仍要將親筆禦書封於錦匣內,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
正月初八那一日,新帝登基之前,方召四位輔政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與鼇拜於乾清宮。李德全當著太皇太後、二位太後及諸位太妃的麵,爬了長梯,攀上去一看,見那“正大光明”的牌匾後頭,明黃錦匣並著一隻精致的琺琅嵌銀妝奩盒,那盒子用紫銅的鏨金小鎖扣了,竟仿佛要比那傳位的詔書更為重要。李德全將那聖旨一展,方交由四位輔政大臣傳閱,確是傳位於皇三子玄燁,與大行皇帝臨終時口詔一致。
楊氏哭得昏過去幾次,那雙目紅腫,直如梨花帶雨,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妝奩盒,吩咐了侍女取來並刀,直欲撬開那鎖。
瑾瑜卻道:“先帝遺物,不宜損壞。”又吩咐了李德全將它收入陪葬之物中。如嬪顧不得失儀,將那琺琅盒抱了,道:“臣妾知道這鑰匙所在,求太後娘娘應允臣妾打開這妝奩。”
雅爾檀不由心下生疑,亦道:“既然如妹妹知道,便由她開了瞧一瞧。”
玄燁登基,雅爾檀與瑾瑜便是東西太後,此刻她亦不欲拂了雅爾檀的麵子,便道:“也罷,便讓諸位姐妹都瞧一瞧罷。”
楊氏方拭了那淚水,扶著飛霜的手進了那東暖閣,那禦榻之上,明黃的帳帷與被褥橫亙眼前,仿佛還帶著皇帝的體溫,她不由跪倒在榻前,大滴大滴的淚沾濕了那絲綢被帛。良久,她方伸手拂開那安枕的玉如意,見那烏檀木的床首後頭雕著一隻精致小巧的狻猊,略微一轉,便見那禦榻之下暗格開了。她略一凝噎,取了那素銀無紋的鑰匙出來,卻見下頭一方牛皮大封,行雲流水寫著“萬歲爺親啟”,落款“溪森”二字,她不由心下生疑,見左右唯有飛霜侍立在旁,忙取了那信封往懷中一揣,方持了銀鑰匙出去。
那嵌銀琺琅盒“嗒”一聲開了,隻聞得隱隱一絲香氣,非蘭非麝,幽幽縈繞。楊氏目之所及,一隻明黃色蘇繡狻猊荷包,繡得栩栩如生。她拾起那荷包,又見一方碧青色絲帕,繡一勾清月,隱隱見得殷紅一脈的血色,裏頭包著青玉斷簪,上好一汪碧綠,觸手生溫。她從未見過大行皇帝身旁留有此物,望著又是閨閣女兒家的物事,不由微微一愣,那素手一滑,碧青絲帕委落在地,忽然見得一塊龍鳳佩,上好的和闐白玉,雕工精湛,觸手生溫,那塊玉佩,卻是她曾見過的。
豈止是她,便是後宮眾妃亦曾見過——那是孝慈高皇後傳下的白玉龍鳳佩,順治八年由太後賜予當初的皇後——博爾濟吉特?青月。
那白玉龍鳳佩下,便是素白的一遝宣紙,上用的白宣綿軟如帛,隻見顏筋柳骨交錯其上,皆是曆朝曆代詩詞歌賦,行雲流水,工敏清新。
瑾瑜目之所及,乾清宮諸人皆變了臉色,唯有曾經的太後、如今的太皇太後,那年過半百的麵容沉靜如水,一雙深沉到底眸子直如萬丈潭淵,花白的鬢發並未折損她半分美麗,歲月的積澱卻賦予了她格外深沉的魅力,直如開得最盛的一朵雍容牡丹,極盡優雅,端莊高華。
太皇太後隻是無悲無喜,吩咐一旁的蘇茉爾道:“既是大行皇帝的愛物,便放入陪葬之中,隨棺槨移入孝陵。”
李德全忙將那妝奩之物拾掇穩當,又仔細扣了那紫銅鎖,方捧著去了。
新帝登基之日便定於正月十九日,乃是順治十八年來第一個黃道吉日,禮部奏議,取萬民康寧、天下熙盛之意,於次年改元“康熙”。
玄燁尚未登基,仍隨瑾瑜住在景仁宮裏,小廚房方傳了禦膳上來,霓裳便匆匆進來福道:“啟稟皇上,啟稟太後,如太嬪有書信呈與太後娘娘。”
瑾瑜將手中玉箸放下,方接了那兩封書信,略略瞥了幾眼,已然一掌拍在那紅木八仙桌道:“豈有此理!大行皇帝駕崩不過一日,便自請出宮修行!她以為她是……”
玄燁略一側目,瑾瑜自知失言,方去瞧那另一封書信,那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清秀小巧的麵頰上,卻無一絲暖意,她纖細的十指輕輕一顫,那綿白一方熟宣,輕輕落在殿中方磚上。
羽衣掀了那杏黃福壽雲紋的錦緞簾子,麵上帶了幾分憂色,福了一福道:“啟稟皇上,啟稟太後,如太嬪跪在殿外月台上磕頭不止,這會子連腦門也磕破了……”
瑾瑜不由拍案而起,那心下又是震驚,又是哀怒,不由厲聲道:“讓她回去!就說修行之事,哀家要與東宮太後商量——若她再在景仁宮前磕頭不止,哀家便發落了她回浣衣局去!”
羽衣甚少見得她這般動怒,忙屈膝一幅,匆匆去了。
玄燁雖不過六歲,卻極是乖巧懂事,隻道:“皇額娘息怒,如母妃是如母妃,和靜姑姑原是不一樣的。”見瑾瑜麵色稍霽,方喚了李德全進來,道:“替朕起草旨意,著弘文院大學士馬佳圖海、翰林院掌院學士葉慕寧,護送皇考靜妃骨灰,經由午門而出,至科爾沁博爾濟吉特部,交由吳克善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