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隔日,蘇合香照三餐給孫玄羲送飯菜來。

剛開始,孫玄羲一口飯菜也沒動,不管她送什麼來,他便原封退回,但是他低估了蘇合香「強人所難」的本事。

「姑娘,請妳不要再為我送飯了,該避嫌的還是應該要避嫌比較好。」他一開始如是推辭。

「男子漢大丈夫,吃個飯別這樣婆婆媽媽的。快點吃嘛,飯菜很快就涼了!」蘇合香一徑地催他快吃。

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

「我沒道理一直接受妳的好意,請妳拿回去,以後別再送來了。」他再換個方式拒絕。

「你當真不肯吃?」長安第一舞伶當下變臉,不開心地蹙起眉。

「是。」他堅持到底。

「好。」她麵色一換,媚如春花地一笑,像個無邪小妖女。「相不相信我會煩到你非吃下去不可?」

然後,她果真開始扮演起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坐在牆頭上訴說起自小到大習舞的心路曆程,連曆朝名舞姬有些什麼人、最擅跳的是什麼舞、甚至源起何處統統都說給他聽,嘰嘰咕咕、嘰嘰咕咕地說個沒完,吵得他煩悶異常,工作嚴重停擺。

當一看穿他有逃意,她又立刻換上另一招,把牆那頭的木梯硬要搬到他這一頭來,打算親自動手喂他。

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遇到一個這樣耍賴功夫高強的小女子,也要在她嬌弱的纖軀下俯首稱臣。

吃,他當然吃了。反正吃的是香噴噴的飯菜,又不是毒藥,吃了也死不了人。他比較擔憂的是,接受得愈多,他會愈難以還得清。

接連著幾日,他得到的菜色愈來愈豐盛,花樣繁多到令他咋舌的地步。他不知道這是巧珍絞盡腦汁做出來討蘇合香歡心的,當然,隻要他吃得開心,蘇合香自然就歡心了。

每天吃著蘇合香送來的飯菜,夜裏蓋著她送來的錦被,短短幾日的功夫,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深入他的生活,控製了他的身體,擾亂了他的心。

當手中的雕刀常因他的恍神而停滯時,他對自己不再能潛心雕刻而感到惶惑。沒遇見她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滿腦子都是蘇合香巧笑嫣然的模樣,這樣的他雕不出千手觀音的慈眉善目、雕不出佛像的莊嚴。再這樣下去,他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千手觀音像,何時方可完成?

牆那邊響起時疾時徐的簫管笙樂,知道蘇合香此刻又在練舞了。他看見一雙長綢袖舞飛了天,宛如舒雲卷霧。

那一雙舞袖仿佛越過高牆朝他心上舞來,將他的心一圈圈纏繞住,纏得他難以喘息,他無奈地重重歎口氣,放下雕刀起身走了出去。

他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走出朱雀大街,遠遠看見「合春號」的招牌,他停步,深思,然後筆直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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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今晚有貴客,妳可要賣力地跳,把妳的拿手絕活統統拿出來。」

花喜蘭坐在廊下欣賞蘇合香的舞姿,一臉的歡喜。

「什麼貴客?」她低著頭收袖,漫不經心地問。

「今晚來了幾位遣唐使,其中一位大使名叫吉上長丹,聽說來了中土多年,想娶個唐女子為妻……」

「蘭姨!妳在說什麼?」蘇合香愕然抬眸,驚訝地望著她。「妳不是要我嫁到倭國去吧?」

「妳聽我說,那位吉上長丹大使聽說在他們倭國的地位身分十分顯貴呀!」花喜蘭忙解釋。

「他就算是倭國皇帝也與我無關!」她氣得頭都發昏了。「蘭姨,妳到底是怎麼了?上回要我參加新羅王子的夜宴,這回又看上遣唐大使,妳就這麼希望把我嫁得遠遠遠遠的,終生再也見不著麵嗎?」

花喜蘭委屈地垮下肩。「細細,蘭姨養了妳一輩子,隻要妳離開我,不管距離近或遠,我都一樣舍不得呀!」

「那妳還想要我嫁給遣唐大使?」她難以置信地低嚷。「蘭姨,去倭國要坐船坐很久,萬一在海上遇到暴風大浪沉了船那怎麼辦?妳忍心讓我死在海上給魚當點心吃啊?再說了,去到那裏言語不通給人欺負了怎麼辦?妳遠在天邊怎麼為我作王?」得把話說嚴重一點,這樣才能讓蘭姨死了這條心。

「哎呀哎呀,妳別說了!」花喜蘭沒想到那麼遠去,自知理虧。「細細,我之所以會這麼想,都是因為新羅王子和吉上大使願意娶妳為正妻呀!」

蘇合香挑眉,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瞧。「蘭姨,我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想娶我為正妻的男人多的是,沒了那兩個也不會嫌少!」她哼了哼。

「但是能娶妳為正妻的男人都隻會是那種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花喜蘭輕歎。「蘭姨和妳明說了吧,文人雅士、貴族子弟們他們心中真正想娶的妻子是五姓之女,雖傾慕妳的絕色舞姿,可隻願納妳為妾。妳想想,蘭姨怎麼也不能讓妳去當人家的妾呀!」所謂的五姓女,是指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榮陽鄭氏、範陽盧氏、博陵及清河崔氏,這五姓氏都是名重一時的高門,對門第觀念極為看重的豪門高戶,都以娶到五姓女為榮。

「普通男人有什麼不好的?」她想起了孫玄羲,嘴角噙著淡淡的笑。「隻要兩人有真情,彼此願意患難與共便行了,什麼文人雅士、貴族子弟的,隻要我蘇台香看不上,就算是皇帝老兒來我也不會理。」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花喜蘭嘖嘖道,滿頭珠翠搖了又搖。「妳見過的世麵還不算多,總有一天妳會明白有錢才是真正的好,傻丫頭。」

「我知道有錢是很好,但是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真心,這點我也知道。」她翻舞著衣袖,若有所思地笑說。

「什麼真心不真心的,等妳看上了男人再來跟我說吧!嗬,真心,值幾個錢啊……」花喜蘭驀地瞠大眼,正色看著她。「等等!妳的話聽起來古怪得很,給我老實說,是不是看中意哪個男人了?」

蘇合香抿唇淺笑,小心探問:「蘭姨,萬一我真看中意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妳會怎麼樣?」

花喜蘭目光一沉。「我會把他轟出去,等他什麼都有了以後再來!」她斬釘截鐵地說。

蘇合香笑意斂去,低下臉慢慢地理著衣袖。

「妳看中誰了?說。」花喜蘭敏銳地盯著她。

「沒。」她回答得飛快,慢條斯理地把長長的衣袖一截一截地折好。

「當真沒有?」

「如果真的看上了,我自然會說。」她淡然轉身進屋,端起芳香的玉露茶輕啜幾口。

花喜蘭雖然有些懷疑,但仔細想想,她整天都待在自個兒屋裏,隻有偶爾幾個晚上到茶坊舞幾曲,近來也沒見她出過門,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

「細細,眼光要好一點兒,蘭姨這麼用心栽培妳,可不能讓妳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就嫁了。妳要懂得攀高枝,往高處爬,才不枉費我待妳這片心。」花喜蘭再次苦口婆心地勸。

「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話她已經聽得滾瓜爛熟了,但聽是一回事,當緣分來時又是另一回事。「蘭姨,我累了,想歇一歇。」她忽然覺得好累,一種不明所以的累。

「妳總是這樣,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不想聽就借口喊累。」花喜蘭邁步出去,又轉回來提醒了幾句——「妳已經二十歲了,想想長孫皇後十三歲就嫁給皇上了,妳算算自己還有多少青春可蹉跎!」

聽著花喜蘭關上門,重重離去的腳步聲,蘇合香深深吸了口氣,幽幽一歎。

在沒遇見孫玄羲以前,她根本什麼願望都沒有,因為她覺得自己擁有的已經夠多了,不曾打從心底真正渴盼過一件東西。但是在遇見孫玄羲以後便不同了,她初次嚐到了為一個男人動心的滋味,也開始有了夢想,想擁有他、想讓他成為自己的男人,這是個不算太奢侈的夢想,但是令她動心的男人卻早已在兩年前訂了親,心願才剛剛萌芽就被摧折了。

命運總愛捉弄人不是?她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又怎樣?也比不過五姓女那樣的高門呀!再多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又怎樣?她隻能是當人家小妾的分!但攀那樣的高枝到底能得到什麼人間珍貴的價值?很可能最終得到的隻是翠荷姊那樣悲涼淒清的下場,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