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第五章 我舉空樽邀明月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男人笑了笑,將身子探過來,“橘逸勢,不覺得今晚的月色很美嗎?”

“可惜橘某的府邸並非是您所謂的海……”

春月夜,臨水而坐也還是會感到絲絲寒意的,何況是麵對意外造訪不請自來的客人。橘逸勢眉睫輕蹙,並不掩飾自己態度的冷淡。

“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對主人散發全身的不快視而不見,男子揚了揚眉,徑自說道,“澄碧的池塘在深夜看來便宛若幽冥異獸的眼……你家這池碧水倒映著明月也是格外風雅呢。”

“是嗎?”橘逸勢掀動睫毛,露出促狹的笑容,“所謂幽冥異獸的眼……即是指像您這種男人的眼睛嗎?”

高挑的眉抖動了一下,深湛的眼眸刺穿人心般地流轉一周,落定在橘逸勢唇邊嘲諷的微笑上。

“嗬嗬……能被您這樣的美人,如此稱讚,還真是我的榮幸啊。”男人沉著地笑著,並不是個輕易會被激怒的人。

“如果是為了找美人,兩條街外十裏花香。您拉車的牛,鼻子卻不好用,錯走到我這個荒草堆來了。”

“那是因為我的牛格外聰明吧。鮮花可觀,青草可食。”

“阿保親王,橘逸勢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如果您的玩笑開得過火了,我可是會非常生氣呦。”

麵色無波端坐著的長發青年,說著自己非常生氣的時候,神色並沒有絲毫的改變,然而自眉睫間散發出的氣息卻使周邊的空氣驀然冷了幾分。

交織起雙手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男子露出愉快的笑,“那我可就要傷腦筋了。畢竟我一直思考著如何答謝您的事呢。”

“我並不記得自己曾做過特別需要您道謝的事!”僅有擦肩之緣的男子,竟然特意乘夜而來,怎麼想也覺得有問題才對。

“是嗎?”男子溫和地笑著,“吉祥這個名字,有聽過嗎?橘逸勢。”

風吹過帶來鬆葉的清香。端坐在臨池的走廊上,腰背挺直的青年,披灑在地板上的長發隨風動蕩。偶有飛起的絲絲綹綹拂過幽冷如湖的眼,他望著對坐的男人,在淩亂的花葉風吹的舞動間,半晌,終於展露一抹籦豔的笑。

“喔,原來如此。”他說著,緩緩端起身前的茶抿了一口,再抬眸,平靜淡然地問,“那又怎麼樣呢?殿下。”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鬆樹的陰影映在男子的臉上,表情也似藏入雲中的月朦朦朧朧。

針葉上凝聚的夜露滴入池塘,穿透水霧,俱寂的一刻竟顯得異樣清泠。

他望著盞中倒映出自己臉孔的茶,想起關於那個雨天的邂逅。

和他有著相同眼神的孩子,陷入絕望般寂寞的少年。從來不會多管閑事的他,平生攬過來的與己無幹的事也就隻有這一樁吧,出於一個莫名其妙的緣由,他救了那個叫做吉祥的孩子……那位“刺殺者”……

“你想要怎樣呢?親王。”他淡漠地向對麵望過去。阿保親王和吉祥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讓他感覺荊手得不可捉摸的男子,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這樣一個人竟會坦率地表示他是替吉祥登門道謝救命之恩?別說笑話了,哪有這種事情!會特意地告訴某人“我是危險分子”,隻有一種理由……就是……

“我和吉祥都很欣賞你。”月光下,男子微微笑著,向他舉起茶杯,“橘逸勢,和我們一起吧。”

眉睫線交,他斂目而笑,果然——是要拉他下水啊。

“很遺憾……”視對方舉起的杯子如無物,橘逸勢隻是安靜地望著他,“我並不是那種會因別人的讚賞而感到高興的人。也不想和任何人站到同一戰線。”

“你這樣的人才,難道就埋沒在這蓬草之中了嗎?”

“即便如此,也無需親王擔心呢。”

“嗬嗬,中國有句話,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橘秀才正是這句話的寫照呢。”

“是嗎?想到後半句便讓我很不愉快。阿保親王還是不要亂用典故的好。”

“你還在顧慮什麼呢?”男子饒有興味地挑起一端唇角,“像你這樣的人,既沒有對某人效忠的思想,也沒有害怕失去的東西,你所有的就隻是你自己不是嗎?那麼,為何不用你的膽識、你的才華去拚取你想要的一切呢?”

“殿下在宮裏看了我一眼,就看得這麼透徹還真是難得啊。”橘逸勢冷冷地笑道,“隻是,我是怎樣的人,為何要由你來判定呢?”

“說得也對,我對別人其實也沒有多餘的興趣。隻不過吉祥似乎很喜歡你,而我也覺得你的確有拉攏的價值。”

“吉祥?那孩子會‘喜歡’任何人嗎?還有阿保親王竟然是說話如此直接的人嗎?拉攏,還真是個充滿‘技巧’性的詞彙。”

“嗬嗬,”男子昂頭,卻眯起略微下垂的眼睛,望著他愉快地回敬,“我是怎樣的人,為何要由你來判定呢?”

“說得好啊,親王殿下,我們難得意見一致,可不可以從此兩不相幹,當做誰也沒見過誰?如果對我的幹擾就是吉祥的報答,我會後悔做了那件多餘的事呢。”

“嗬嗬,即使沒有吉祥的事,我照樣會拜訪你的,因為你馬上就要去當恒貞親王的西席了不是嗎?”

“您到底準備了多少套陰謀詭計?東宮、今上、恒貞,當然肯定還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其他人,您真是個充滿意外的男人。”

“多手準備一向是我的行事特色。怎麼樣?橘逸勢,你早晚會加入的,那就不如早一點吧。能讓我親自前來,坦誠相待的,也就隻有你而已。”

“真奇怪,像我這種無權無勢之輩,何必對我如此偏執呢?”

“權勢那種東西並不重要啊,都是運用手段便可以輕鬆得到的。重要的是與生俱來運用手段的‘素質’。”

“原來當危險分子還需要素質呢,真是蠻新奇的說法。”橘逸勢仰首望了望行至中天的月亮,“殿下,再這樣爭論下去,夜晚就會過去了呢。我雖然無所謂,但您卻不是可以被發現出現在這裏的人吧。”

“說得也是。”敲了敲盤坐太久有些發麻的腿,阿保親王優雅地起身,“那麼,我便告辭了。至於我的邀請有效時間為一生一世,你大可慢慢地想,何時想通都可以。”笑了笑,他望向尚端坐廊上的青年,“我相信,你一定會和我合作的。總有那樣一天……”

“您倒是很有自信……”

“嗬……”輕輕一笑,阿保親王瀟灑地欠身,隨手折下身側的鬆枝,向橘逸勢一指,“反叛者就是反叛者……你曾祖是,你祖父是,如果這一代橘家有人會反,那便一定你!你的眼睛和你祖父真是一模一樣。”吹了聲口哨,他朝他眨眨眼,“那便是你最令我欣賞的一點啊。橘逸勢,你是個抓不住的人……不管用多少黃金珠寶名利權勢都不能收買你的心,但你還是會反,因為你天生反骨。你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可能放過?”

手抓緊衣擺,橘逸勢的眼裏下著霜雪,但終究沒有說什麼,隻是冷冷地凝望著那抹夜色般的人影直至消失。

“大人,我討厭這個人!”清光臉色極為難看地從房間裏走出來。可惡!竟然折他的鬆樹!

“拋卻個人好惡不談,那倒是個很有本事的男人呢,”橘逸勢喃喃自語,接著掃了清光一眼,“等你比人家強的時候,再去明目張膽地討厭人家也不遲。”

“大人!你明明也討厭他的嘛!哼,我才不相信你會和他聯手呢。”

“那可說不準啊……”橘逸勢神色憮然地望著被更濃的夜色渲染得如墨深沉的池塘,那裏,是不是禁錮著一個真實的他……而動蕩的水波除了月亮外便什麼也映照不出,在這如此深沉的暗夜時分。

嘮嘮叨叨地收拾茶杯的清光還在身後小聲地發泄不滿:“為什麼今上也好,阿保親王也好,都要給大人添麻煩呢?如果他們是陰謀家難道不懂得要更加小心翼翼的嗎?”

“那大概是因為凡舉能被稱作是梟雄的人物,都具備一定的氣度和膽量的緣故吧。”橘逸勢淡淡一笑,“何況他們都並沒有看走眼啊……”

之所以會讓城府深沉的人坦率相對,就隻有一個理由,自己和他們是同類。

風起,掠過水麵,眼波也隨之動蕩。他想:可以的話……他也許並不想成為那些人的同類……然而,到底,他可以去哪裏呢?哪裏才是屬於他的世界……

不期然地,一雙眼睛撞上他的心頭。單薄慧黠、充滿挑釁、光耀凜冽、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人!去睡啦!不要站在夜晚的池塘邊。不吉利!”清光伸手拉他。

“是啊……”他恍然清醒,搖頭苦笑,“我在想什麼啊。”

一定是夜晚的池塘誘惑了他的心神吧,不然,他為何竟會以為,在那個名為智子的少女,大大的眼眸中,隱藏著某種他所渴望的東西……

這豈非太可笑了嗎?他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卻直覺認定,他所尋求的事物正埋藏在一位少女的眼眸裏。

用力地甩頭,他想將這個荒謬的想法從腦海中拔除。這個夜晚終將過去,而他也一定能漸漸忘記那個名為智子的少女。

“大人,好慢哦!”步出內殿,就看到清光一臉抱怨地迎上來。

“早說讓你不要跟著來,你又不肯聽。”橘逸勢瞥他一眼,惡意地補充,“如何?曬太陽曬得很舒服吧。”

“什麼嘛!哪有一個人入宮來的道理?”清光不無哀怨地想:這可是大人初次擔任官職呢。怎麼能失了麵子,讓人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