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虛生白月宮。
卓王孫站在虛生白月宮門口,看著鐵恨。
這個三年來從未離開後山秘洞半步的神捕,為何來到了虛生白月宮?為什麼一定要會見他?但他不想問。
鐵恨亦凝視著這位當代華音閣主。
他曾經苦練金蛇纏絲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鐵恨淡淡道:“我要走了。”
卓王孫不置可否。
華音閣並沒有要求鐵恨守護後山之洞,是鐵恨自行請纓的。現在他要走,自然也沒人阻攔。卓王孫並不喜歡勉強別人。
鐵恨自然知道沒有人會阻攔他,但有句話他非說不可,這三年來,唯有這句話,他如哽在喉,不吐不快:“謝謝你。”
卓王孫依舊無言,眉峰微微蹙起,似乎在斟酌鐵恨這麼說究竟是為了什麼。
“隻有你才知道,我這麼多年來守在洞口,並不是防備有人從洞中出來,而是防備有人進入洞中。”
“謝謝你三年來,全我這份心意。”鐵恨恭敬地施了一禮。
這一生,他隻有兩個朋友。一個朋友已憾然辭世,他隻能為另一個朋友盡一份心意。不管這個朋友是不是罪惡滔天,為天下人唾罵。
他隻能盡自己的全力,為他守住洞口,不讓任何人進來。
為此,他辜負了二小姐。辜負了那如花的青春。
卓王孫淡淡道:“他已經出來了?”
如今,鐵恨離開了後山,山洞裏鎖著的郭敖,當然已脫困而出。這個結果並不難猜,是以鐵恨點頭道:“是的。”
卓王孫掃了他一眼:“那你又為何來這裏?”
鐵恨不答,緩緩踏上半步。
春水劍法的威名他早就聽說,這半步踏上,他距離卓王孫隻有四步遠。這個距離,隻要卓王孫出劍,他隨時可能會死。
但,他的金蛇纏絲手,也有一成的機會,在卓王孫的劍刺中他之前,困住對手。
隻有一成的機會。
他緩緩運功,袍袖底下的雙臂漸漸透出一陣強烈的金芒。金芒將袍袖鼓開,就像是漲飽了風的巨帆。他的用意,已不須再說。
卓王孫悠悠歎了口氣。虛生白月宮前風清月明,他的歎息是那麼寂寥。
“你以為,我會追上去,殺了他?或者將他抓回來,重新囚禁?”
“悠悠天下,原來竟沒有人了解我。”
卓王孫轉身,向虛生白月宮內走去。
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月白色的影子。或許普天之下,隻有此人能夠了解他。但亦是此人,卻注定了不能成為他的朋友。
這一刻,他是如此蕭索。
鐵恨驚訝地看著他。
是的,他不了解,不了解卓王孫聽到郭敖出世的消息,竟會無動於衷。要知道,郭敖當年為了爭奪華音閣主之位,可是無所不用其極。就算現在,隻要郭敖在,一定會有很多元老耆宿聽從他的命令,對卓王孫產生威脅。
但卓王孫隻是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鐵恨忽然有些明白,卓王孫為什麼任由他守在後山洞口,三年並無一言。原來他根本就不想殺郭敖。
天下,對於他來講,實在太小。恩怨情仇,於他並不足縈懷。
這個男子,當他望著天下的時候,他的心,也許連天下都盛不下。
何況一個手下敗將。
鐵恨鼓滿了真氣的袍袖緩緩落下,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堅持竟是那麼可笑。看著卓王孫的背影,他忽然有些不忍。
“郭敖去了禦宿峰頂。跟他同行的還有一人。”
“步小鸞。”
卓王孫的身形驟然停住。
步小鸞。一個身罹奇疾的女孩,前一任華音閣代理閣主的遺孤,也是他最掛懷的人。平日,她就居住在虛生白月宮後院的一座秘密小樓裏,沒有他的許可絕不會離開。而虛生白月宮是閣主居所,也是華音閣守衛最為嚴密的地方。什麼人,竟能在華音閣的核心之地來去自如,瞞過他的耳目,將小鸞帶走?
天空在一瞬間變得漆黑,似乎連天地都無法承受卓王孫的震怒,接著,月光重新歸於清明,他的身形已經消失不見了。
隻有步小鸞,是他的逆鱗,絕不由任何人碰觸!
觸必殺人!
鐵恨站在虛生白月宮前,任落花染滿他的肩頭。
二小姐緩緩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嘻嘻一笑。
是的,他再也沒有牽掛,從此江湖逍遙,他喜歡怎麼寵著二小姐就怎麼寵著。他們可以浮舟海上,將木蘭花裝滿整個船頭。也可以在夕陽西下時,趕著牛羊走過天涯。
但,他做對了嗎?
步小鸞睡眼惺忪地醒來。窗外細細的雨打濕了梔子花,她感到一陣隱秘的清寒。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發現窗子外有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流動著如星雲般紋彩的眼睛,極為奇特,卻又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它仿佛能射進人的心底,一切欲望、渴念都無法在它麵前遁形,被它看得一清二楚。
步小鸞凝視著這雙眼睛,忽然忘了梔子花。
這雙眼睛很溫暖,看著它們,她不感到絲毫的恐懼,反而有一絲莫名的期待。仿佛,這雙眼睛乃是夢境中的第一絲春雨,能夠帶來她早就祈禱了多時的禮物。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想不想長大呢?”
步小鸞的身子一震。
長大……
像秋璿姐姐,相思姐姐那樣長大嗎?有著如花的容顏,曼妙的身姿,怎麼笑都很美麗嗎?可以自由地到外麵去,跟著哥哥走遍整個江湖嗎?
“想!”她天真地笑了。
“過來。”窗外的人伸出手,向她邀約。他的笑容是那麼溫和,就像是春風的一絛柳穗,被悠悠牧笛吹起。
步小鸞跳下床,微笑著向那人走去。
那人伸出的手蒼白,帶著春夜的微涼。接觸到那雙手的一瞬間,小鸞感到一陣香甜的倦意,而後便在他懷中再度淪入沉睡。
來人抱起她,緩步向門口走去。
不遠處,一座高山籠罩在月光下,山上桃花爛漫,無聲隕落。
禦宿峰。
禦宿峰,峰高四百七十三丈兩尺五寸,風流蘊藉,妙相無邊。
郭敖站在峰下,看著卓王孫。
他淡淡地笑了。
“卓兄。”
卓王孫身形倏然頓住,眼神已轉冰冷。他凝視著郭敖。當年劍神傲絕天下的驕狂之氣已全都不在,他隻穿著一件樸素之極的布衣,在禦宿峰的春光裏,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普通。
三年的囚禁生活,讓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