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石像,而是兩千餘年前發生過的真實景象,不過被時光凝結住了,凝成這一座石雕。所以才能如此動人,隻一眼便能令人跪拜。
石雕巨大,釋迦太子高三丈三尺,幾乎占據了洞府的大半。九龍雖巨,在他麵前卻宛如蟲蟻。
釋迦太子的容顏隱藏在洞府最深邃的底處,依舊遍開慈柔。眾生所受的一切悲苦,都成就了他的悲憫。他指天指地的雙手,不是為了宣示威嚴,而是慈悲。
卓王孫靜靜地站在釋迦太子的像前,抬起頭來。山頂旋下來的水滴,就像是天雨之花一般,曼妙地垂落在太子頭上、身上。
卓王孫淺淺一躬。
如果世上真有佛,真能夠保佑小鸞的平安,他亦不會跪拜。
他施禮,隻不過是在讚歎,人的虔誠,怎會創造出如此偉大的作品?佛,究竟是存在於浩淼的天外,還是工匠的指尖上?
麵對如此恢弘的雕像,他輕輕歎息。
而後,緩緩回過。
地底是一座巨大的集市。星光隱微,照出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影。有很多鋪麵沿山而建,再往上便是一層層鑿岩壁修建的民居。中年婦女在買著柴米油鹽,年輕姑娘在選著胭脂花線,貴家公子在挑著粉靴綢衣,農夫農婦們在看著牛羊豬圈。華麗的綢緞鋪掛滿了綾羅絲緞,巨大的飯莊裏坐滿了高朋貴客,交織的道路上擠滿了逛街的人們,就連最寒酸的小攤也不乏人光顧,老板臉上堆滿了諂媚而殷勤的笑容。他們似乎習慣了微暗的光線,在這座海底之城中自在的徜徉著,一如海底那些不見陽光的遊魚。集市上人頭攢動,喧嘩之聲甚囂塵上。
——這一幕,和海麵上演出的佛本生故事,何其相似。
卓王孫若有所悟。
兩行紅燈,在人群中隔出一條狹窄的道路,直通釋迦太子像。
佛像下有一個幽暗的洞窟。
那是個狹小、低矮的洞窟,穢土成堆,汙水四溢。世間一切的垃圾仿佛都聚集在了這裏,殘食、死魚、敗藻、淤泥堆積如山,發出陣陣惡臭。
洞窟的正中間,是一隻七層蓮座。蓮座用精鋼鑄就,每一層用一種顏色描繪出蓮蕊的形狀,七層蓮座,便是七彩。一位白衣老人端坐在蓮座中心。
老人麵容清矍,胡須很長,眉毛也很長,就像是一位鶴發童顏的仙人。他的神情極為寧靜,仿佛置身之處並非汙穢之地,而是佛陀講經的眾香國。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氣從他身上透出,竟連四周的惡臭也遮掩不住。片片白羽織成羽衣覆住他的身體。
蓮座中心,無數的蓮蕊從他的肌膚中紮進去,刺穿了他的手骨,腿骨,他就像是個幹癟的標本,被精鋼鑄就的釘子釘在蓮座上。
沒有血流下,他仿佛已被釘了幾十年,手跟足中的血早就流幹淨了。隻是他麵色依舊紅潤,臉上也沒有半點痛苦。
他看著卓王孫,雙目中滿是悲憫。就仿佛億萬年前的佛陀,看著威嚴滅世的魔神。
他的眸子蒼老而寂靜,仿佛早已洞徹了人世的一切悲苦。
看著卓王孫走近,他霍然睜開雙目:“王來了。”
喧嘩的集市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凝視著卓王孫。他們的雙眼中刹那間充滿了哀苦之色,直勾勾地前望著,令洞府陷入詭異的死寂。
卓王孫淡淡道:“我不是你們的王。”
羽衣老人:“你是魔。”
卓王孫一笑:“魔亦何為?佛亦何為?”
羽衣老人:“我知道你要去何方,我將為你指路,隻求你記住今日所見之情形。”
卓王孫沉吟:“我為何要相信你?”
羽衣老人詭異地一笑:“因為死人從不會說謊。”
說著,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匕首薄如蟬翼,仿佛是一片羽毛。
羽衣老人猛一用力,匕首生生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痛得臉上變色,但卻毫不停止,將胸前的一塊血肉生生剔了下來,露出嶙峋的白骨。
鮮血瞬間湧出,將整座蓮台溢滿。
老人緩緩伸手,捧起那團血肉,恭恭敬敬地奉出,他枯瘦的手指,直直的指向南方。
卓王孫也不禁變色。
隻是指路,值得如此慘烈麼?
呼啦啦一陣響,集市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向卓王孫跪拜。他們的臉色平靜莊嚴,齊聲道:“王請記得。”
他們一起從懷中掏出匕首,生生插入了胸口,而後用力剜去。鮮血四濺,他們將剔下的血肉高高舉起,指向南方。
失去了血肉的遮蔽,數百的心跳聲立即變得響亮無比,在幽靜的地洞中回響。而後慢慢低緩,就像是秋風中嘶啞的蟬。
卓王孫輕輕歎息,仰頭。
釋迦太子的微笑在九龍沐浴下,悲憫而憂傷。
“看到了麼?”
釋迦太子巨大的塑像寂靜無言。
“你的慈悲又在何處?”
卓王孫青衫飄起,九道劍氣飆散而出。釋迦太子眉心中猛然出現一點紅,巨大的佛像轟然坍塌,撞在了山體上。
山體被撞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海水卷湧而入,衝走血泊與汙穢的一切。海麵上的風暴也在這一刻肆虐到極處,狂歡著撕碎著它垂涎已久的避難所。仿佛火山再一次爆發一般,駭浪逆襲而上,足有二十丈有餘。
那座恢弘的海底壁壘,就在一瞬之間,分崩離析。
卓王孫悠然歎息,向南行去。
巨浪在他身後發出尖銳的呼嘯,將一切淒惻、慘淡掩埋在茫茫滄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