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1 / 2)

不久前,我發表了悼念井上靖先生的談話。當時尤其使我心情激動的是聽眾中有幾位醫生。仔細想起來,我與不同職業領域的知識分子談話,除了大學教師,最多的就是醫生。例如為我的殘疾兒子治療的那些醫生,還有我十幾年來經常去檢查身體的醫院的醫生們……

然而,我是作為患者、或者未來的患者、或者患者的家屬的身份與醫生接觸的。我離開自己的工作環境,而對方正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所以我無法自由自在地談話。雖然對方倒是

經常詢問自己:最近寫什麼啊?

極少有醫生直接問我:你作為作家,如何思考人和文明?我倒想過,作家生病,而且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痊愈之後,往往有一部成為其後期代表作的作品問世。

井上靖先生患癌症,一旦治愈後,便完成一部《孔子》。這是解答我所思考的問題的一個充滿啟示的典型例子。我作為一名晚輩作家,在追悼井上靖先生的同時,重溫《孔子》,並回答醫生們的提問,這是我對有這次談話機會最為高興的地方。

井上先生時常對我談起創作長篇小說《孔子》的規劃。他的小說構思經常先以散文詩的形式表現出來,吟詠孔子和一群寒儒在戰亂的原野上流浪的散文詩很早就已發表。然而,正當他準備著手創作小說時,感覺身體不適,結果發現患有食道癌。

井上夫人等親屬大概都認為這長期懸而未果的《孔子》也就因此作罷,尤其夫人曾多次陪同井上先生到中國尋訪孔子遺跡,似乎更覺遺憾。但是井上先生做過大手術以後,身體迅速恢複,著手創作《孔子》。

就在《孔子》的第一部分發表在文藝雜誌上以後,我與井上先生一起到巴黎、斯特拉斯堡、佛羅倫薩旅行。井上先生重訪佛羅倫薩,尤為激動,回國以後,立刻精力充沛地埋頭創作《孔子》。對此,他的家人異口同聲表示驚訝。《孔子》大作完成,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井上先生不久辭世。

創作以孔子為主題的小說,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孔子的一生行徑被其死後350年的《史記?孔子世家》所規範,後來的所有關於孔子的故事都根據這個規範的記述。井上先生細讀《史記》,這在《孔子》的細節中自然流露出來。

有一處說到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約合我國的七尺——人稱“長人”,井上先生覺得很有意思。井上先生腦子裏的孔子獨特的人物形象——因為過於獨特,雖然在詩歌中表現出來,但在小說裏尚未形成具體化的形象——大概是從大個子孔子這個細節引發出來的吧。

另一處說到《孔子》中的講述人蔫薑這個老人是殷人後裔。據《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死前7日,夢見自己亡故,受到祭祀,但是采用殷代的祭祀儀式,說明自己的祖先是殷人。

更重要的是,井上先生毅然撇開《史記》的記述。例如構成《孔子》重要主題的“葵丘會議”,以及故事發生的中心舞台負函這個地方,在《孔子世家》中均無記載。而且井上先生在好幾處勇敢地對《論語》的傳統解釋提出異議。

例如《孔子》裏的地方長官葉公是最能理解孔子的一個人物。但是連和辻哲郎都說“葉公被貶評之處也很明顯”,按照《論語》的說法,“葉公是一個不尊敬賢者的狂妄自大的小人”。所以,如果按照和辻所采取的解釋,葉公對孔子說的話全都是冷嘲熱諷和責備規勸。

如上所述,井上先生在《孔子》裏把故事的中心舞台設在楚國為收容蔡國遺民而修建的新城負函。井上先生筆下的孔子在負函會見葉公時,說了一句顯然是讚頌之辭:“近者悅,遠者來。”而且在負函聽到本想投靠的楚昭王病故時,說出那句名言:“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據《孔子世家》記載,這是孔子在陳國流浪時說的話。但由於包含著重要的思想,在書中引用兩次。

以“索耳克氏疫苗”使全世界的孩子免除難以忍受的痛苦的索耳克博士異常激動地對他的法國哲學家朋友說:聽說在中國,危機與機會相結合。我在這位哲學家的回憶錄中看到這句話。

孔子帶著他的弟子們曆經苦難,長途跋涉,來到異國他鄉負函。這種流浪無疑是“危機”的積累,終於到達有機會把自己的弟子推薦給國王的最近距離,但是由於楚昭王的去世,孔子決定回到故鄉去。

時光流逝,書中的講述人——當年跟隨孔子流浪的年輕人,現在已是老人,重訪負函。他講述的這次旅行可以說構成小說《孔子》的頂峰。後半部的小說從這個部分才真正開始。井上先生勢如破竹,故事發展起伏跌宕,顯示著他天才的創作才華。值得注意的是,井上先生的語言藝術在仿佛同樣的人物形象的反複敘述裏製造著微妙的差異。

老人在負函看到村莊燈火初明的景象,不禁感慨萬端:“負函,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及其弟子的心靈故鄉,是孔子精神的寄托之地。現在回憶起來,依然一往情深。我獨自佇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視著燈火閃爍的負函,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