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往事情傷(1 / 3)

“既然蘇先生有此餘暇,夏冬自當洗耳恭聽。”

梅長蘇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側過臉,將目光從他唯一的聽眾臉上移開,投向了晦暗昏黃的天際,不疾不徐地道:“話說某國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駐守邊境,一向深得皇寵,信任備至。有一年這位藩王攜女進京,小郡主被留在宮中,認識了很多皇室宗親族中的孩子。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帥的獨子,年長她兩歲,最是活潑淘氣,驕縱張揚,兩人經常在一起嬉鬧。太後見他們兩小無猜,便做主為他們訂下了親事。雖然藩府和元帥府並沒有什麼深交,但畢竟門當戶對,兩家都沒有異議。誰知訂親後隻過了一年,大元帥便卷入了一場逆案之中,父子俱亡。雖然藩王遠戌邊陲,與該案無涉,但終究難免因這兒女姻親之故,受了牽累。皇帝對他有了疑慮之心,兵糧諸事,都不象以前一樣得心應手,磨損了兩年,麾下戰力自然受了影響,此時鄰國突興強兵犯境,致使一戰不勝,二戰殞身,留下孤女弱兒,無主兵將,盡皆哀哀無依。其時援兵未到,情勢危急,年方十七歲的小郡主重孝上陣,替父領兵,一番浴血苦戰,竟被她穩住了城防。夏大人,你說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當世的奇女子?”

夏冬眸色幽深,輕歎無語。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當時自己隨援軍南下時,於城牆之上見到的那個身披素甲,麵色堅毅的少女。縱然年長她有十歲,縱然多年懸鏡生涯遍閱世情,但在那次共經艱險之後,自己對於這個不屈弱女的感覺,竟隻有敬重二字。若不是心頭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間,懸鏡使夏冬與霓凰郡主兩位英氣女子之間的友情,應該半點也不會遜色於那些生死相交的義烈男兒。

梅長蘇隻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著道:“急危雖解,但局勢猶然未穩。郡主一戰立威,藩府鐵騎,盡皆俯首。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便許她暫領藩鎮軍政之權。之後便是十年的漫長歲月,多少次兵危險境她獨自支撐,眾人隻看到她統領雄兵的赫赫威勢,誰又能體味她心中的艱苦與壓力。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兩年前,她還遇到過一次幾乎已無力挽回的危局。”

聽到此處,夏冬不禁悚然動容:“有這種事,未聞廷報啊?”

梅長蘇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著原先的語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戰,善攻防,確是威猛之師,但卻有一個至弱之處,那便是水戰。”

夏冬是比較了解雲南騎軍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顯然十分同意。

“那次危局,便是由於鄰國有位高人,製訂了極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先以突襲之計,強力奪得河道渡口,以巨艦為營,小艦為刃,河道為路,一應供給,竟全從水上輸送,浩浩水軍竟沿河直衝腹地而去。雖是兵行險著,竟有了奇效。郡主若全力攻打渡口,敵方水軍便乘虛上岸為亂,若在水麵上攻擊敵軍,又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彼時麾下諸多將才,竟無有破敵之法。身為一軍主帥,郡主那時的憂煎之心,可想而知。”說到這裏,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來喝茶。

“後來怎樣了?”夏冬正聽得出神,見他停頓,忍不住出言追問。

“正在為難關頭,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自薦最擅水戰,請求入營供職。郡主慧眼識人,破格錄用。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噓,確是個水軍奇才。經過半月籌謀,他親上戰陣,一舉破敵。戰後奏報朝廷捷訊,郡主本想報他首功,請旨嘉獎,但此人不知為了何故,卻堅持不讓郡主將他的姓名上報請賞。”

“哦?”夏冬一怔,“血戰的功勞他都不要,這倒奇了。”

“也許此人無心官場吧。”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道,“其後半年,這個年輕人一直留在郡主營中,為她重新打造操練水軍,以補往前之漏。此人性情爽闊,豐姿偉儀,又極是風趣,兩人年貌相當,相處的時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隻是時機屢屢不當,總是未得彼此表白,讓人有些遺憾。”

夏冬聽到此處,細細一想,心頭不由大怒。既然各有好感,那麼此次郡主公開對外擇婿,對那人而言就當是一個得償心願的大好機會,而顯然此人並未出現,隻怕已有負心之嫌。她一向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人,何況事關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麵容緊繃地問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梅長蘇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半低著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故事,隻是語調漸漸低沉:“半年後的一天,那年輕人突然不辭而別,隻留下一封簡函給郡主,上麵寫著‘盟內見召,奉命返程’的話。郡主氣惱他這般絕決而去,撕了書函,令人不許追趕。但她的弟弟卻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誰知那人的行蹤進入塗州後,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幹幹淨淨,再無半點追蹤的線索。”

夏冬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抓住了要點:“塗州已屬江左範圍,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時還有第二個幫派?”

梅長蘇即沒承認,也不否認,仍是道:“自那之後又過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輕人一絲消息。郡主雖默默無言,但府中眾人都覺此人涼薄,十分的不諒解。此時適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襲爵,朝廷有意公開為郡主擇婿,事先征求她的意見。大家都以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會接受這種公開挑選的方式,沒想到她隻略加了幾個附加條件之後,竟然應允了。”

夏冬觸動情腸,心中哀淒,不禁歎了一口氣,容色寞寞道:“女子癡情,總是勝過男子。想來她雖然外表看來無恙,但其實心中,終究還是盼著那年輕人趁這個機會前來應選吧……”

梅長蘇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蒼涼。故事到此,隻算發展到一半,隻是不知道那未來的結局,將會向何方而去?

天邊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麵容上毫無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隻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淩厲之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麼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麵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墮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隻能掙紮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嚐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隻不過情之一字,曆來無計回避,表麵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湧到唇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麵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他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麵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隻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