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少年自負淩雲筆(2)(1 / 2)

許是在獄中受了刺激,出獄後不久,盧照鄰就患上了風疾(風痹症),先是一臂廢掉,後來一條腿也癱瘓。以前鄧王誇盧照鄰是司馬相如,這下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司馬相如好歹風光了前半生,老來才得了糖尿病(這在古代幾乎是不治之症,很痛苦),盧照鄰卻是將將到中年就得了風疾,半身不遂。

他身邊沒有自帶嫁妝趕到指定地點的白富美卓文君,卻有和司馬相如一樣難言的病痛,痛苦更甚於司馬相如。

後來的際遇,就如他在《行路難》裏所歎的:“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人生貴賤無終始,倏忽須臾難久恃。”盧照鄰患病之後,不能再當官。丟失了卑微的官位,沒有了俸祿,斷絕了經濟來源,又要求醫問藥,艱窘可想而知。

為了治病,他寫信遍求親朋舊友、朝中權貴。《與洛陽名流朝士乞藥直書》中言:“若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見及,最為第一。”說是如有丹藥相贈再好不過,又說如果沒有丹砂可贈,贈若幹醫藥錢亦可,“無者各乞一二兩藥直,是庶幾也”。一代才子,淪落到要廣而告之、接受愛心捐助的地步,也是含悲忍辱,萬般無奈。

那封《寄裴舍人遺衣藥直書》讀來更是字字血淚:“餘家鹹亨中良賤百口,自丁家難,私門弟妹凋喪,七八年間,貨用都盡。餘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憐,破產以供醫藥。”

他寫得平靜似水,卻痛入肺腑。本來家境就一般,為醫病更是傾家蕩產,這種處境真是古今皆同。

雪上加霜的是,他誤信人言,服食丹藥中毒,導致病情加重,從此更加痛不欲生。

很多詩人慘,我都沒覺得真慘,盧照鄰我是真心覺得他慘。每每想到他,我都會想到蘇曼殊那句“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成冰”。

當一個人,日常的行動都需要人扶助,身有無窮苦痛,每一分鍾都是周而複始的折磨。成為一個廢人,活著隻是挨日子,這樣的痛苦和絕望,又豈是一般人可以想象?

健康的人,往往不會覺得健康的好處,隻有身在病痛中的人,才知道無病無災是多大的福氣。與生俱來的幸福,往往視作理所當然。

少時看亦舒的《喜寶》有句話,我記憶猶新:“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我其實並不貧乏。”

萬古哀涼集此身

有一度,他得到藥王孫思邈的照顧,兩人情如師徒,孫思邈不單替他醫病,亦替他療心,鼓勵他“形體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振之災”。在孫思邈的照顧下,盧照鄰的病情略有好轉,算是有了一線生機。誰知好景不長,孫思邈被武後招入宮中為高宗治病,他失去神醫的庇護,身體每況愈下,處境可想而知。

用朋友的資助,盧照鄰在具茨山下買下田莊,為自己建造了墓室,每日僵臥其中,如同活死人。我想他不是沒想過求生,然而生之悲,大過死之痛,任他博覽典籍,通達三教,亦難以找到出路。

他雖避居山中,外界的消息還是接踵而至。

這不是一個好的時代,時時不順,事事驚心。女主登基,以周代唐,駱賓王下獄,起義失敗後失蹤。及至孫思邈過世,盧照鄰徹底絕望。他不知自己能做什麼,這樣苟延殘喘又為著什麼?曾經有鴻鵠之誌,如今已折翼難飛。

被疾病拖入墳墓,被失望埋入深淵,是哀莫大於心死,亦是無法忍受病痛折磨,他借口出門垂釣,投水自盡……

每次我想到他的結局都覺得悲不勝悲。

他的死,對我而言其衝擊更勝於屈原式的自沉。誠然,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遭人曲解,被人陷害,這些都是很痛苦的。但起碼他們還有一個相對健康的身體。

比起那些呼天搶地、自命不凡的人,這世上有多少為病痛所苦的人,是沒有機會發出聲音的?他們所求不多,不會高尚到為理想而死,能夠無病無痛地活著,已經是足夠美好、值得感恩的事。

慷慨成仁易,從容赴死難。無從知道,那難挨的分分秒秒,那難熬的日日夜夜,無止境的病痛是怎樣折磨一個人的肉體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