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羨君瀟散慕君懷(1)(1 / 2)

在北京的冬夜,這樣霧霾深重的時節,突然想起江南的春天。

實則我未必覺得江南的春天有多浪漫,生在江南的人都知道,那淫雨綿綿、陰寒入骨的日子有多長,春天多雨,冬天酷寒,冷得欲哭無淚。

我是受了多年的折磨,逃到北方才解脫,豁然覺得天青地闊,居然還有這麼幹脆的春天,雖然短,但勝在爽快,反而叫人留戀。

隻是偶然翻到王灣的《次北固山下》,忽然被那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打動。想這霧霾深重的冬日,要多幾次清朗的天氣,才有新年的氣象。

對我而言,“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是一句再眼熟不過的舊句,常寫成新春的對聯貼在門上——低頭抬頭,十戶門上倒有五戶有它。

少時懵懂,亦未親眼見過海上(江上)的日出,難解其中意境,隻能大概猜到意思,實在難有什麼感受。後來在海邊看日出,才覺得真是氣象闊大又明媚的句子。

實話說,這樣純寫景的句子,解讀起來,比那些有情節有故事的詩句要難得多。美景當前,感受不盡相同,很難說得人人認可。如果說,這詩的作者本身又不甚知名,那麼講它的好處就更難了些。

落筆盛唐,用“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來起筆,符合我心中所想。開元年間,宰相張說曾親手將這兩句詩題寫於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讓文人學士學習。直至晚唐,詩人鄭穀還說“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言語之間,對王灣這一聯推崇羨慕不已。

如施蟄存先生所說,王灣的詩名,全靠這一聯,垂於不朽。但王灣並不是隻有這點可說,他最吸引我的,是他心性豁達,對功名毫不戀棧。他讓我想起那句著名的西諺“善生活者,故隱其名”(Bene quilatuit,bene vixit)。

王灣是開元年間的詩人,洛陽人,字號不詳,大約是當時王姓家族的遠支子弟。他二十歲不到就中了進士,才學可謂出類拔萃。

唐朝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意思是說,三十歲考上明經科(明經主要考對典籍的熟悉程度,隻要認真背書,考取難度不高)就算老的了,五十歲考上進士還算是恰同學少年——由此可見考進士之難。

唐代有人考到七八十歲才中進士,賀知章也是四十歲才中的進士,可見王灣算極為罕見的那一類神童了。

《唐詩紀事》說他登先天(唐玄宗早年的年號)進士,開元初為滎陽主簿。因才學淵博被馬懷素選去校正秘閣群書。校對典籍,功勞不小,因功轉任洛陽尉,最後他飄然遠去,官職還是這個。

縣尉是不高的官職,很多詩人都對任縣尉這種職位表示了尷尬和不滿,最有名的,當屬詩人高適在未得誌之前那句名言:“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在王灣的詩中少見這種不滿。一來是因為他遺作較少,後人難窺全貌;二來可能也與他的心性有關,不是特別在意官職大小的人,也就少了許多“才高位卑”的痛苦周折。

真放下比假得到好!他在仕途上升期,棄官而去,隱匿於山水之間,不知所蹤,才是真正的閑雲野鶴,不戀紅塵。

我想起靈澈禪師那句諷世甚深的詩:“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這是諷刺世上那些眷戀紅塵,留戀官場,言行不一,自相矛盾的人。

曆來俗人易貪,才子易癡,身負所學者大多貪望功名,不死不休。王維已經算活得清靜通透的了,來來去去尚有一點塵緣未盡。

後來人洞悉前因後果,世事輪回,看來當然理所當然,在當時卻不是那麼清楚明白。王灣拋棄的是人人習以為常的人生規範,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活得潦倒,心灰意冷。相反,他擁有比大多數人更好的機會,即使不飛黃騰達,也能衣食無憂,但他清楚,這並不是他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