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日月。
東十二、莫問、無名留在幽小仙這裏。盡管都是些貌合神離的人物,但好歹也算有了落腳地。
幽小仙不喜歡管理雜事,大小事宜都交由莫問打理。
東十二性格明朗,更是很快便與山寨諸人混得上下熟悉。二人有了空閑就把酒推杯,寫一些文章交由無名,無名便出門雲遊,四下發表。
幽篁株式會社,人才濟濟。幽小仙雖然領導無方,但幕後既有太後無名指點,又有高手莫問坐陣,東十二打先鋒,使出《行走BBS之七種武器》,竟然風頭漸起。
從此,東十二莫問所過之處,永遠不乏叫好之聲。並總有幾個江湖第一評彈類的人物對他們大力嘉許。東十二沾沾自喜,莫問卻言,那些人極有可能是無名的馬甲聖衣。但任由東十二百般打探,無名就是不肯透露任何有關於她的信息。
“我防的人不是你。”問多了,無名便高深莫測甩下這樣一句。
東十二隱約覺得無名與莫問之間好像出了什麼磨擦,卻又找不到絲毫蛛絲馬跡的證據。隻覺得這二人像在相互測,猜暗自懷疑,但相交多年,彼此畢竟都握有對方把柄,二害權衡互相製約。
在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
無名對東十二講:“你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如果此時,你想自立。絕對有人願意幫你。”
“我要成為江湖第一聞人。”東十二說,“這目標現在還差得很遠。你休想拋下我置之不理。”
“我沒有說要拋下你……”無名心事重重。
“你明明……”
“要走一起走……”無名忽然抬頭。
竹林瀟瀟,托起一輪明月。
女子黑發如焰,金線白衣,初見時隻覺傲慢的眼眸與東十二的視線相遇時,瀲灩其中的是他不想懂的溫柔。
“我不懂。”來到新的江湖,這便成了東十二說過最多的三個字,“你千方百計,帶我打入內部。現在大家已經相處融洽,有了交情。幽小仙天真浪漫,處處都聽你和莫問的。一切鋪入正軌,節節升高,為何忽然讓我舍棄?”東十二不解。
“別忘了,你當初向我要的是名氣,不是朋友……”
無名提醒東十二,“別留戀你要不起的東西。現在隨我離開,沒有誰能奪走你已擁有的一切。但是如果你執意留下,就會失去你可能擁有的未來。”
“你總是不斷出謎語。”東十二哼的一聲,背轉過身體,“但是我卻不喜歡猜謎題。”他別扭地折斷一節竹枝,信手一揮,“你討厭與人結交,我卻喜歡。不要以為你幫了我,我就要處處聽你的。”其實,他想說的並不是這樣,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在轉身之後,東十二明白,他根本隻是在賭氣。
似乎也知道這點,無名並沒有動怒,她隻是上前一步,用手拍上那個少年在月光下孤傲的背。
“雖然朋友在某些階段可以幫你。”她說,“但到了某些階段,就會害你。你現在雖不相信,我卻不願見你有後悔的一天。”
“朋友貴在交心。我對一個人好,他又怎麼會來害我。”東十二甩掉身後的手,一時間口不擇言,“像你這樣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朋友的人,也難怪會有朋友去害你呢。”說完之後,他驟然後悔,覺得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不敢再看無名一眼。
其實,他記得的。
無名曾說:無名也並非一開始就是無名。
其實,他隻是在生他自己的氣。
和任何一個人成為朋友又怎樣?芽無名還是不信任他,他也沒有辦法兌現承諾,替無名彌補她所缺失的那樣東西。
困擾於心的糾葛,想要逃脫卻又沉陷,無法瀟灑地擺脫。讓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想見到無名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芽
這種在心中反反複複矛盾不休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呢。
是討厭她嗎?芽
那麼為何,每次寫了新的文章,還是第一個想要拿給無名看?芽如果無名衝他莞爾,他便也覺得無比歡愉?芽思念著她,在夜裏,反複隻想著有關她的事?芽慢慢的,忘記了要尋找真命天女,不再責怪她明明像知道師父在哪裏,卻偏偏不肯告訴他的事?芽
來到這個江湖,是為了叱吒風雲吧。他抓緊胸口,一次次地提醒自己說。那麼冰冷又火熱、陌生且焦灼的感情,隻是無謂的事……
他怎麼可能會介意,這個陰險自私冷漠輕狂的女人?芽
身後,靜悄悄的,隻有風吹竹葉的聲音,柔和地拂過耳際。
東十二聽不到另一個人的呼吸,難道,她已經離開了麼?他悵然若失地放鬆緊握在身體兩側的拳,慢慢地轉過頭去。
在無比接近的距離,他看到的是……
一雙深藏著火焰的眼睛。
無比熱切卻又無比傷痛。
那個女子正緊緊地握著身體兩側不停顫抖的手指,臉色蒼白,卻終究一字未說。
他還記得初相遇的那日,她曾潑辣地罵他是大傻瓜。那麼,現在,如果她生氣了,受傷了,為什麼不罵他打他呢?
為什麼,在他麵前,她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溫柔,越來越隱忍?這種隻包容他一個人的所謂特別的感情,他是要不起的。
“喂……”所以,他就隻好裝作失笑的樣子說:“你可不要愛上我哦。我雖然答應過要報答你,但那可不包括以身相許。”
這是玩笑話。
但也不全是玩笑話。
他知道無名喜歡他,可是……
為什麼要改變呢?芽
東十二希望一切總如初相遇。
師父不會離開,師姐不會嫁人,朋友就是朋友,大家稱兄道弟豈不幹脆?
他是個孤兒。很怕得到並不屬於他,隻是暫時借來的東西,因為拿走的時候總會害他更傷感。但同樣,已經屬於他的東西,他就習慣牢牢握住不再鬆開。
所以洛小純常常嘲笑他是師父的跟屁蟲,還說他這樣不會得到更多的東西。但是東十二想,那又怎麼樣呢?芽他就是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才掌握在手中的那些溫暖。哪怕因此不能得到新的也無所謂。
他不想離開這裏,也是基於同一種心理作祟。
爽朗的東十二,活潑的東十二,機警的東十二,但同時,他心裏自我埋藏著這樣一個脆弱到不為人知的東十二。
他知道無名不會理解,而他也不想解釋。
他隻是孤單地站在一叢幽綠的竹子旁,看著月光下少女的臉一點一滴湧起憤怒的色彩。
“為什麼你這麼固執!”
無名的眼眸深處跳動著小簇的火焰,黑暗中一閃一閃地逼現灼人的光熱,“有些事,你是不是非要等到結果出現才能明白!”她本來不想說的,但是他卻一定要迫她說出這些明知會傷害到他的話。
咬牙切齒地衝他嘶吼,她一把拎起東十二的衣襟,“好!你想聽是不是!我為什麼要帶你走,你想聽是不是!”她把臉孔逼近,眼中閃爍著痛灼,“因為莫問和幽小仙他們一定會害你!原本大家就不是朋友!聚在一起隻是相互利用!你說過的,什麼叫株式會社,那就是——‘密探聯盟十三幺’啊!從頭到尾,隻有你一人當人家是朋友而已!”
“你胡說!”這不是東十二想聽到的話,為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他隻能喘著粗氣推開她,像個孩子似的扭過頭,拚命地否定她,“你很討厭!”他惡狠狠地揮舞手中的竹節,像是要敲碎些什麼,“你總把別人想得那麼壞!你總想讓我相信,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對我好是不是?如果他們討厭我,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難道他們每一天對我說的話,都可以全部是謊言嗎??”他聲嘶力竭,要否定內心的動搖。
“不是謊言又如何?”無名挑眉,步步逼近,不停地說著東十二最不想聽的話,“是啊。總有人願意和你在一起,因為你有趣啊,因為你有意思啊,因為你好玩啊,因為你是個才子啊,因為你可以利用啊。”她也大力推回他,像在和他相互賭氣,“就像你說的,我這麼討厭,個性這麼爛!為什麼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有人願意說是我朋友?芽答案隻有一個——因為我是個很強的高手!你這麼笨,怎麼教也教不會。鬼見愁怎麼會有你這種徒弟。難怪他和我說,學壞是要講天賦的!”
“啊啊!你終於說了!”指尖點到她鼻子上,東十二咬牙切齒地借題發揮,“你騙我!你知道我師父在哪裏,你就是不告訴我!因為你怕我找到師父就會離開你,你暗戀我對不對!”
“東十二,你莫名其妙!”
“是你們這個江湖莫名其妙!”
無名被他吼得一窒,半晌看他要走,才急忙追上去,“十二!我不是為了和你吵架。我是為你好!你和我走絕對不會有損失。”她急急地說,“現在和之前不同,你已經在這打下知名度,有別的地方願意邀你。做人要靈活,不能太久停留在同樣的地方。太出風頭,壓倒朋濟就會被嫉妒陷害!就算原本喜歡你的人,也會因為距離太近而慢慢變得不再喜歡你。這些事我全都經曆過,所以我才不要你再經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信我。”清美的臉上,連那雙眼睛,都要飛濺出痛灼的花火,她帶著哀傷的神情,緊緊扯住東十二的衣袖。
“現在離開,你和莫問還是朋友。但是不走,你們就是對手!知不知道陳勝吳廣的故事?大家一起赤腳反秦的兄弟啊!還沒有得到天下就已經相互殘殺!人性就是這樣!不管你願不願意去正視它!在這個江湖,你每邁上一層台階,你就會失去一個朋友。因為沒有人願意仰視朋友啊!但是也沒有人能永遠站在同一層台階上啊!所以你隻能注定不斷地得到並失去!東十二,你相信我吧……”她帶著渴盼的神情,幾乎是哀求地努力說服他,“我們走好不好?趁一切還來得及,趁你還是東十二!”
他終於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扯住他衣袖的手,大聲回駁,“我永遠都是東十二!”
被揮開的少女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一時間充滿屈辱地咬住唇瓣,挺直背脊。
“你不信我……”失望的聲音在破滅中逐漸恢複已往的清冷。
東十二輕笑一聲,驟然回轉伸臂指向無名,“我為什麼要信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人?”東十二昂頭大笑,“是你叫我不要信任何人的!”
“說得好。這才是鬼見愁的徒弟……”無名的聲音加入一絲古怪,眼圈漸紅,人卻冷笑,“其實是這樣吧,別說得那麼好聽。因為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所以才要甩開我對吧?芽”
“那是你的受害妄想症發作。”東十二嗤笑,裝作冷漠地撣了撣袖上的塵土,心裏卻越加驚慌。為什麼會這樣呢?芽他並不是想要傷害溫柔的無名。
但是,她越溫柔,他越惶恐。他害怕鼓動在心中終於忍不住會回應的感情,怕到隻能背轉身體才能說出這些冷硬無情的話。有些東西,他雖然承諾了,卻發現自己還不起。
和無名相比,莫問他們並不算什麼。內心有個聲音在這樣誘惑他說。但是東十二卻有一個更重要的堅持。
超越理智而存在,比愛一個人更重要。
他不想懷疑朋友。
他不想背棄朋友!
就算所有的人都告訴他說,這裏就是這樣一個黑衣蒙麵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江湖!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芽
他有他一定要保護的東西。
這樣東西比揚名立萬更重要?選比真命天女更可貴?選它就埋藏在東十二心底,讓他在這一時刻像個孩子般無比固執。
所以他捂住耳朵,不要去聽無名的話。閉上眼睛,不要去看無名的臉。他一定要否定無名,非否定她不可!否則、否則……他就會失去他抱緊了雙臂想要保護的那樣東西。
一滴眼淚流下……
是誰的淚呢?芽
如果是無名的。為什麼東十二的嘴角品嚐到了鹹澀的滋味。
竹林搖動,一地如雪的月光。
背後傳來沙沙的聲響,某個女子背離而去,走出他的生命。
束發的帶子忽然滑落,東十二柔順的黑發瞬間披散,在風中,搖動,冰冷地覆蓋著他。
“我做錯了選擇嗎……”紫衣黑發的少年仰著臉,倔強地問月亮。
“師父,我做錯了嗎?”他用力大吼,“師姐!我做錯了嗎?”
在重重回音的包圍中,他一個人笑了起來,“嗬嗬……你們一定會笑我,東十二好傻,東十二不相信一個對他好的人,卻強迫自己相信,那些其實他並不相信的人。為什麼啊!”
他哭著問,他終於明白了那一天,在悅來客棧,路人乙坐在火盆前,攏手烤火,寂寞微笑時的心情。
原來人是會強迫自己去相信其實並不相信的人或事的。
哪怕答案,隻是為了一個過於理想但卻深埋心底的美好願望。
“十二,你哭什麼?”
在這一天一地都像要凝固般的寂寞裏,東十二忽然聽到一個可以令他從心底溫暖的聲音。
他驀地轉身,站在如雪月光中的人,彎眉笑眼。
竟然就是——路人乙。
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
一直存在於無名胸腔中的那個缺口,像被瞬間填滿焰火的餘灰。
無法言喻的憋悶。
一直跑一直跑,雖然廣袤天地間,並沒有她的目標。她怔怔地停步,倉皇四顧,月色粼粼,山路幽深,盤旋的月光,像一池清水。殘酷清晰地映照出她無可回避的心。
那是什麼時候呢?芽
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失去一切,包括夢想,包括名字,從此將要一無所有的她,靜靜地躺在開滿白花的湖畔。
“你發生了什麼呢……”
搖曳的花叢中,霍然伸來一隻陌生人的手,他撫摸她流血的額頭,明明沒有絲毫溫度的手指,卻比任何人都來得更加輕柔。
“發生了很多事。但是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馬上就要消失了……”她輕聲說,對著那個陌生人,產生奇異地想要傾訴的願望,“在這個江湖,傷透心的人就唯有消失一途。”
“那麼……”那個人輕輕抬起手指,“為什麼你的眼角還流有眼淚呢?芽一個還會流淚的人,就並沒有真正絕望。這滴眼淚,就是埋藏在你心裏,那個還沒有來得及實現的願望。”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她茫然地睜大眼睛,對抗清耀的滿天星鬥,“我什麼都不想要……”這個江湖的一切都如此虛偽,她再也不想得到會失去的東西……
“嗬嗬……”
下一秒,取代星空,眼前出現極美麗也極蠱惑的男子的麵孔,他白衣白發,笑得危險陰柔,仿佛可以洞犀人心的眼眸,俯視著她說,“我叫鬼見愁……隻要我握著你的手,你便可以令神鬼皆愁。你不會消失的……”
輕描淡寫的口吻,卻奇妙地擁有使人信服的力量。
當時,那個人把一根頭發係上她的額頭。鮮血浸染那條銀絲,看上去就像係了一根紅線。仿佛直通心底,鼓動心髒,鮮豔的生命線。
“你會活下來的。活得比任何人都更長久。”他的笑容分不出是冷漠還是溫柔,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來客,隻是冷靜而又遊離地望著她,眨著那雙隱藏在濃密睫毛中的美麗眼眸。
“既然你什麼都不再想要。那麼我們就做一個交易吧。”男子溫柔地注視著她說,“我把命借給你。隻要你的這滴眼淚……”他抬起手指,指上還有適才那抹晶瑩。
“但是記住,從此以後,你不可以哭。不動情,不流淚,你就可以在這個世界長生不老……”
“那我……不是成了一個沒有心的人嗎?”
“心?”不屑的微笑,美麗的男子說,“那個……就是害你像垃圾一樣躺在這裏的罪魁禍首。”他語調輕柔就像在說最甜美的話語,吐出的卻全是冰冷無情的字句,“這世上,除了你自己本沒有誰能令你傷心,你的敵人隻是你自己。怨不了任何人,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這樣嗎?
她瞪大眼睛,與那個像花一樣美,卻無比鋒利的男子對峙。
“舍棄感情,我就不會再輸了嗎?”
“對。”像惡魔似的,在耳際呢喃甜美的誘惑,那個人微笑得那麼美。
“好……”
她瞪視他,一字一句,完成交易。
因為——她要證明他是錯的!
沒有感情的人,怎麼還能算是一個人呢。她想。她不走了,她要留下來,要打敗這個或者根本是來自心中的幻影。
但是……
為什麼……
自那之後,她真的沒再輸過呢……
一直等待著,等待著某個人能夠出現。
用最真摯的武器打敗冷血無情的自己。
雖然一直贏,卻其實很想輸……
想要證明,證明被她舍棄了的部分,才是最珍貴的……
等了好久,久到她已經快要忘記最初的自己……
為什麼,卻隻是反複驗證了人性最黑暗的部分?芽
她以為,她等待的人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她已關好心門,加上七道重鎖。
但是,東十二卻在這個時候來了。
就像命運埋藏著某種未知的因果。
他是那個人的弟子,卻帶著迥異於那個人的氣息……
像遍布夜空的星子,雖然存在於黑暗之間,卻像寶石一樣,閃爍著足以令人迷眩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