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茂沒有把給爹遷墳的事情告訴娘，這是他和爹之間的秘密。在他和爹之間，還有一個秘密，埋藏在廣茂心中十多年了，這個秘密曾經讓他興奮、激動、迷惘、恐懼，現在卻壓得他心裏異常沉重。
這天晚上，睡到半夜，廣茂又做夢了，他夢見家裏著了火，怎麼撲也撲不滅，一著急就醒來了，才知道原來是個夢，虛驚一場。他抹去額頭上的細汗，瞥見大肚子媳婦麵目猙獰的睡相，轉頭盯著窗外搖得忽閃忽閃的樹影，突然感到自己有一個地方疼，是被尿憋的。他想起身上茅房，卻怎麼也勢不起身子，感覺有個東西壓著他，但身上除了被子和空氣什麼也沒有。他慌了，奮力掙紮，一用力，感到自己脖子上的青筋一下一下地暴起來了。他想喊喬氏讓她拉他一把，可是張大嘴巴，任憑嗓子喊得幹疼，聲音卻一點也發不出來。他想自己是不是癱了，心裏十分恐懼，同時又埋怨：喬氏怎麼這會兒不醒來呢，娘怎麼不像過去一樣半夜跑過來給他蓋被子呢，孩子怎麼不早點生下來呢，哪怕是跑過來一隻貓，讓他抓著尾巴勢起來也行。
他無可奈何地養了一會精神，又開始第二輪的掙紮，這次他要一鼓作氣。他猛一提氣，兩臂往下用勁一撐，顯然就有了效果。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上半身是勢了起來，但隨即更大的恐懼便籠罩了他的內心，因為他發現，勢起來的是一個空飄飄的影子，自己的身子還是躺在炕上一動沒動的，他就想起爹死時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想起爹說過的關於魂魄的傳說，便懷疑自己的魂已經飛走了，現在魄也要掙紮著離開，魄一離開，他就成為一具沒有任何思想意識的死屍了，他趕緊又讓自己努力勢起來的這個空飄飄的影子躺下。這時候，旁邊的喬氏翻了個身，把腿搭到他肚子上了，他感到一股溫熱從大腿根射出，這股溫熱把他從死亡的恐懼中拉了回來。他再一次感到從夢中醒來，試著動了動身子，不再有剛才的壓抑,心一下就鬆了。他想知道剛才救了自己的溫熱到底是什麼，就發現自己是尿到炕上了。尿是被喬氏的腿壓出來的，所以膀胱裏仍然憋得難受，他掀開喬氏，獨自起來上茅房。
茅房沒有頂子，四麵牆圍著中間一個土坑，拉屎尿尿都在土坑裏，完了用草木灰一蓋，一是遮醜防臭，二是用來發糞上地。廣茂用尿在娘白天蓋屎的草木灰上一陣狂掃，尿就把草木灰衝開一道溝壑，直接戳到下麵的屎裏去，這讓廣茂感到塊，想起剛才的經曆，他在心裏感慨：活著他媽的就是好，尿一泡尿都能這麼舒暢！
廣茂正在享受憋了大半夜的尿給他帶來的重生般的快感，偶然發現牆頭上射過來兩道綠光，嚇得他哆嗦了一下，再尿不出來。他循著綠光仔細看，那是一個黑影蹲在牆上。那黑影就小小的一點，他看出那是一隻貓的輪廓，知道是貓，便不再害怕。
他是認得這隻貓的，多年前，在半夜裏，這隻貓時不時會在他家院子裏出現的，不過近幾年似乎沒有再見到它了。他對著貓叫了聲：爹，你回來了！貓並沒有領他的情，嗖地一下跳過牆跑走了！
廣茂為何要管貓叫爹，這其中有緣由。過去，爹給他講過，人的身體裏住著兩種東西，叫作魂和魄，他們掌握著人白天和晚上兩種不同的思維，魂屬陰性，又叫陰魂，魄屬陽性，又叫陽魄，到人死的時候，魂被陰差勾走，魄就自行散了。但也有例外，據說貓是從異界誤入人間的靈物，她不隻吃老鼠，還吃死人的陽魄，如果人剛死不久，陽魄沒來得及散去，被貓吃了，那魄就會寄存在貓的體內。魄是含著人生前的記憶的，貓吃了魄，也就獲得了人的記憶，它和人一樣，什麼都知道，但它不會說話，隻能喵喵叫。廣茂堅信這隻貓吃了爹的魄，十多年前，它還是一隻小貓時，從橫梁上跳下來，吃了廣茂爹的魄，從後窗跑掉了。
廣茂回去躺在炕上，就再沒有睡著，恍恍惚惚中，全是關於父親的似夢似真的記憶。
爹死的那個冬裏，下了十幾天的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幹淨純潔，廣茂坐在門前的石鼓上和爹說話。爹指著遠處說：你看那白鹿原，像不像一隻白鹿？廣茂問：白鹿原這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呀？爹說：爹也不知道白鹿原那名字是怎麼來的，不過咱後麵這八裏原爹知道，因為從原這頭到原那頭是整整八裏路。說完，爹突然咳嗽了一聲，聲音響得震天，把樹股上的雪震下來一片，砸在爹的肩膀上，爹吸了一口冷氣，用手拍了褂子上的雪，抬頭看到皂莢樹股被雪包得像一條條銀蛇，莫名其妙地說了句：瑞雪兆豐年。廣茂聽不懂這五個字的意思，但他知道爹這會該要抽煙了。爹是一時三刻離不開煙袋的，廣茂看爹手裏沒有煙袋，就回屋去取，這是眼色活，不用爹說。屋裏卻死活尋不見煙袋，出來問爹時，發現爹硬在石鼓旁一動不動。廣茂喊：爹，爹。爹沒反應。又搖爹，爹還是沒反應，廣茂就急了，大聲喊人。
村裏人這會沒活幹，都閑得在門口亂轉，聽到廣茂喊，就都來了，七手八腳把廣茂爹抬回屋，又是暖胸口，又是揉胳膊腿，又是掐人中，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娘就在一邊嚎啕起來，不一會村裏的年齡最大的九老太被人叫來了。九老太算是廣茂他爹那代人的奶奶輩，和她一輩的人幾十年前就死的死走的走了，九老太卻越活越硬朗，九十九歲高齡竟然又長了一口新牙，讓村裏人驚異。九老太脾氣極壞，罵起人來能讓人找個崖立即跳下去以求解脫，小孩子都不敢從她家門前過。但誰家要有個糾紛啥的，卻都願意讓九老太去裁決，因為她說一不二的性格經常能讓事情變得簡單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