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娘叫廣茂和爹起來吃早飯,廣茂揉著眼迷迷糊糊,給娘說自己做了個夢,娘說夢見什麼,廣茂說不吉利的,就不願說,娘卻硬要他說,廣茂便怯生生地從唇間擠出一句:我夢見爹死了!娘就趕緊呸呸呸地唾了三聲,說你咋又說胡話呢,你爹睡得好好的,咋就死了,你說說看,你的夢到底是咋樣的?廣茂就瑟瑟縮縮地給娘講起淩晨的那個夢,他說:我夢見爹帶我到城裏逛,馬路中間有個人掉了錢,我要去撿,爹不讓我去,就自己去了,結果他被一輛卡車撞得飛了起來,也奇怪,爹被撞飛了掉在地上,但是沒流血,沒流血爹卻死了,死的時候手裏還攥著那張紙錢,我仔細一看嚇了一跳,那竟然是一張陰鈔,上麵寫著中華冥民銀行呢。娘聽完就罵廣茂說:你咋就不做些好夢呢!一邊罵一邊去拽爹的胳膊,大聲喊:快起來,飯都晾到桌上了。爹卻毫無反應,娘又拉了一下,還是沒動。爹瞌睡一向靈醒,還沒有過這種情況,娘意識到廣茂的話可能成真了,就直接癱倒在炕邊。
爹就在這天清晨以這樣淡定的方式潸然離去了。廣茂是提前有過思想準備的,但他仍然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他悲哀地站在牆角聽著娘的哭泣聲,聽著村裏人一個個趕來的腳步聲,聽著大家支桌子搭靈堂的響動聲,腦子裏卻滿是昨晚爹講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就一言不發把淚往肚子裏咽,直到尿憋得受不了,才起身去茅房,就發現茅坑裏有一堆鮮紅的穢物,已被寒冬的氣溫凝結成一坨血冰。他想起爹和他回屋睡覺前,是上了一趟茅房的,原來爹的血是流在肚子裏麵了。
廣茂找了鍁,從茅坑旁邊的雪底下別出兩鍁土,把血埋了,他不能讓娘看見這東西,娘暈血。
茅房外,村人為爹忙忙碌碌地準備著後事,也就沒有留意廣茂剛才的舉動。這已經是村人第二次為廣茂爹準備後事了,所以大家輕車熟路,各種事項迅速推進,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房子中間已設好了靈堂,爹被停在靈堂後麵的木板床上,黃紙再一次蓋住了他的麵容。
除了廣茂娘,還有幾個本家的婦女在幫襯著哭喪。哭喪是一種講究,人是哭著來到這個世上的,就得哭著送他走,那些婆娘深諳此理,裝腔作勢抑揚頓挫哭得死去活來,連房梁上的貓都好奇地探著頭看熱鬧。隻有貓自己知道,它其實不是在看熱鬧,它是看見一隻壁虎爬到廣茂爹的脖子上了,就探著頭瞪著眼醞釀著等待時機,突然,騰地一下,貓從梁上俯衝下去,叼了壁虎又箭一般跳上靠後窗的麵甕,從後窗跑走了,這一切動作連貫得不過兩三秒,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恐怖的一幕就發生了,廣茂爹竟也騰地坐了起來,速度比貓還快,那張遮著臉的黃紙就晃晃悠悠地飄下來,飄到掛著王承恩像的牆根下。一些膽小的人嚇得直接丟下手中的什物,奪門而出,喊著有鬼,門外就又湧進一批膽大愛看熱鬧的人。
廣茂是期盼著爹再一次活過來的,甚至想著如果九老太願意留在陰間和九太爺團聚,而把她的陽壽全部借給爹就好了,但這一次他的願望沒有實現,他正要去試探爹的呼吸,村長就進來了。村長聲如洪鍾地叫喚著讓大家都別吵吵,開始發表他的意見:這有啥害怕的,不就是詐屍麼,又不是沒見過。村裏幾個平時自詡見多識廣的老人抖抖索索走過去觀察廣茂爹,這次廣茂爹確實沒有生還的征兆,仍然是一具死屍,有了九老太前車之鑒,這些老人就再不敢妄下結論,隻說可能是死了。村長厲聲喝問:我說的到底對不對,是不是詐屍?村長問別人他說得對不對,是沒有人敢說不對的,幾個老人就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