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營長在紅旗前麵交代:“我暫在那個地堡裏,”他指了指。“過一會兒,我搬到南邊去,隨時聯絡!參謀長,整頓隊伍,猛攻二十七號!”這時候,二十七號的一個大地堡正猖狂地向主峰射擊。“教栗河清先消滅它!”
栗河清,一個瘦條溫雅的四川人,正在附近。得到命令,他不慌不忙地瞄準,隻一炮,把那個獰笑著的怪物打翻。“進攻二十七號,先占領,然後再搜索。”營長繼續交代。“照原定計劃,教六班去打敵人的連部!教栗河清先消滅那兩輛坦克,別教它們跑掉!”
參謀長帶著隊伍向二十七號進攻。
營長轉向黎連長:“整頓隊伍,往下壓,攻二十五號!二排打的地堡,由三排搜索。”
黎連長往下走,小司號員緊跟在後邊。
“好哇,小夥子,你有了功!”連長誇獎小郜。連長非常高興:他懷疑了好多時候的戰術,竟自完全成功;首長們是真有學問啊!上來的這麼快,這麼齊,真象一盤機器啊!
“連長,咱們先插上的紅旗!”小郜要表表功。“一齊插上的!”眼前盡是英雄的事跡,連長也拿出英雄氣度來。
“咱們先插上的!”
“放開點心吧,小鬼!兩麵旗上的血都一樣的紅!”小司號員不敢再說什麼。
賀營長立在兩麵紅旗前麵,瞰視全山。他不能不感到光榮。可是,他趕快想到實際問題上來,告訴通訊員:“到一連調一個排來,在這裏搶修工事!快!”通訊員應聲跑下去。
營長看出來:二十七號較比好守,前麵是開闊地,我們的炮火可以攔阻敵人,機槍可以封鎖陣地。二十五號才是敵人反撲必經之路,那裏高,那裏窄,我們不易仰攻,也無法多用人力。我們須在適當時間,放棄了它,堅守主峰和二十七號。主峰上必須有堅固的工事,還必須在拂曉以前修好!敵人反攻必在拂曉,他知道。
這時候,栗河清用三顆炮彈,把一輛坦克打翻,把另一輛打起了火。
賀營長笑了笑。敵人已被我們打亂,失去組織聯絡,否則那些坦克、火焰噴射器……要都發揚了火力,恐怕我們……想到這裏,連每戰必勝的英雄都輕顫了一下!“真象個大刺蝟,每一根刺是一挺機槍!”他心裏說。
他來到“指揮所”。它附近的小地堡已都不出聲,有的冒著煙,有的垮下去。
譚明超已把敵人的屍體拉開,用軍毯蓋好,用土掩蓋了血跡。
“營長!”他的眉清目秀的臉上帶出興奮與緊張。“敢情手雷那麼厲害!那些屍首都對不起來,不知道哪條胳臂該配哪條腿!”
“那就是侵略者該得的懲罰!你害怕不?”
“不!不怕!”為證明自己不害怕,小譚挑著眉毛往四下看,“這裏不是滿好嗎?”
“滿好?”營長笑了。“敵人還沒開炮!一開炮,你把命喊出來,步行機也未必傳出話去!”
“屯兵點還有人預備著呢!可是我一個人就行,我願意把命喊出去!”說著,譚明超緊靠門口坐下,因為步行機的天線必須放在門外。
“通訊員!”營長叫,“你立在門口,監視著後山坡!不要動!”然後對小譚說:“向營指揮所報告情況。”他坐在小譚的旁邊。
小譚得意,今天果然如願地和英雄營長坐在一處,作英雄的喉舌。
這時節,進攻二十七號的部隊被敵人阻截在山窪裏,那裏有成群的地堡。栗河清跳入交通壕。他必須解決那些地堡。但是,火箭筒的威力大,至近也須打四十米以外,否則會打傷了射手自己。眼前的地堡全隻隔十米左右!怎麼打呢?
他不慌不忙地想辦法。想出來了!在壕沿上,他連發六炮,打中六個地堡!炮出口,他跳入壕溝,自己沒有受傷!他創造了新的射擊法!
地堡打開,有名的六班的蕭寒班長,接到參謀長的命令,帶領一個戰鬥小組,進攻敵人的連部。
柳班長去找他的隊伍。
指導員姚汝良率領二排,在上主峰的半路中遇到黎連長。二人約好先分開,一左一右,邊打邊進,在與一排會合的集結點會合,一同進攻二十五號。
敵人的排部是控製兩條主幹交通壕的一座大地堡。由主峰下來,必由此經過,才能上二十五號去。因此,這座地堡吸引住不少我們的戰士。
姚指導員要趕過來指揮,可是還沒趕到就負了傷。他坐下,手捂傷口,指揮由主峰下來的人。
柳班長看見了他,飛跑過來。他已俘擄了六個,消滅了十來個敵人。但是,那還不能解恨。敵人殘害了成千成萬的和平人民,單是龍崗裏就有三千多屍體,多數是婦孺!一見指導員受傷,他的憤恨更深了!“指導員!”他叫了聲,立刻蹲下去。“我給你包紮!”
“不必!趕快到那兒去!”指導員指了指那個攔路的大地堡。“不要都擠在那裏死攻它!留幾個人封鎖住它,其餘的人向二十五號進攻!連長在右翼呢!”指導員的嗓子已喊啞,臉上煞白,可是兩眼冒著怒火。
“我……”柳班長咬了咬牙,找不到話說。
“快去!這是我的命令!快!爭取時間!”
是的,爭取時間!他自己就正在爭取要在生命的最後幾分鍾裏,盡到他的責任。每一秒鍾裏都有意誌對痛苦的最激烈的鬥爭,他已看見必然來到的死亡,可是要在死前抵抗痛苦,爭取多呼吸幾次,好多盡一分鍾一秒鍾的責任!他是共產黨員!
“我執行命令!”柳班長一狠心,把頭扭開,衝向大地堡;耳中帶著比野炮手雷還更響亮的聲音——姚指導員的悲壯的啞澀的語聲。
二排長正在地堡前指揮。柳班長傳達了指導員的命令,並請求:他帶三個人設法解決地堡,排長帶領別人迂回過去。排長同意。
“留神!”排長囑咐,“這個地堡是三層的,上中下都有人!”排長走後,四人定計。他們有一挺輕機槍。有人主張:隻用機槍封鎖,暫且不往裏攻。
姚指導員的語聲仍在柳班長的耳中。班長說:“消滅它!消滅它!咱們的機槍在外麵封鎖它,我獨自摸進去,你們倆聽見我的聲音,進去;聽不到,別進去!都進去以後,我守中層,不教下層的人上來,你們倆攻上層,上層不會有好多人。你們解決了上層,咱們三個一齊攻下層!同意?好!我進去!”班長躥到地堡跟前。
這時候,武三弟看見了姚指導員。指導員向他招手。“給你!”指導員把身上的兩顆手榴彈交出來,“去!把這兩個扔到二十五號去!”
接過手榴彈,武三弟愣在那裏了,淚在大眼睛裏轉。“去吧!不要難過……”指導員說話已很困難。“你看,那裏躺著的都是誰?”
武三弟看了看。“敵人!”
掙紮著,指導員笑出了聲:“敵人,一死就是一片!去吧,孩子,再打死他們一片!”
武三弟說不出話來,可是腦子並沒有閑著。靈機一動,他飛跑下去。
找到了沈凱,他已喘不過氣來。“要,要擔架!抬,抬指導員!”然後,他象野馬似的往二十五號跑。
柳班長解決了那個大地堡。在一堆死屍中,他發現了一個中國人。他猜到:這是台灣來的美帝走狗,替敵人偷聽我們的電話的。他的怒火冒起三丈,狠狠地踢了死走狗幾腳,咬著牙罵:“畜生!畜生!畜生!”他抓到兩個俘虜,可能是排長排副,因為都帶著手槍。他派了個戰士把俘虜送交營長。敵人的炮火到了。
我們的山上的、河邊的、以及“老禿山”山腳下的交通線一律受到猛烈的轟擊。我們的運輸隊,擔架隊都受到損傷。我們的電線隨時被炸斷。驛穀川上的木橋被打壞。戰鬥越來越激烈。
“老禿山”在照明彈下,象一團火霧,忽明忽暗,忽高忽低,中間飛嘯著無數的子彈。四山也都在爆炸,起火,冒煙,石走沙飛,天空、山上、地上、河中,都在響,象海嘯山崩;炮聲連成一片,槍聲連成一片,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可是,“老禿山”上隻落了空炸炮彈。主峰上象下著火雪。
敵人有隱蔽,我們在地麵上,空炸可以不會傷及敵人。我們的炮火還擊,展開了炮戰。
這時候,譚明超真的要把命喊出來了,敵人的炮火是那麼緊密,地堡已然象一隻風中的小船,左右亂擺。他不能再倚牆坐著,省得搖動步行機——機器是在他懷裏。炮震亂了音波,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喑啞。他修理機器,他舍命地喊呼。他把嘴角喊破,流出血來。空炸,一會兒就炸斷了天線。他冒著炮火出去,尋找木棍,尋找皮線,架起天線。一會兒,木根又被炸斷。他不屈服,不喪氣。看一眼英雄營長,他就來了力量;跟英雄在一處就必須克服困難。他渴,水已喝光,還渴!出去找皮線的時候,他看見地上扔著一個敵人遺棄的水壺。拾起來一看,水壺,那麼小的一個東西,上麵卻有五個彈眼!“好家夥!仗打得真厲害!”他趕緊扔下它。
在又一次出去找皮線的時候,小譚看見一個敵人的屍體上有個水壺。他把壺取了下來。打開蓋,聞了聞,原來是酒。本想扔掉,可是一轉念頭:“給營長拿回去!”他熱愛英雄營長。
“營長,酒!”小譚得意而又恭敬地遞出酒壺。營長看了看,看清它是敵人身上的東西。他問:“從敵人身上拿下來的?”
小譚點頭。
“恨敵人不恨?”
“恨!”
“把它扔出去!”
小譚把它扔了出去,心裏更佩服營長,也就決定忍耐,不再怕渴!
兩個俘虜被帶進來。一進來,那個排長趕快把手表摘下來,獻給營長。他是從另一種世界來的,隻知道買賣,賄賂,劫搶。他還不曉得誌願軍是什麼樣的人。
營長擺了擺手。他很著急,不會說外國話。他明知無益,卻還用中國話告訴俘虜:“誌願軍保護朝鮮的一草一木,永遠不私取一草一木!你們打仗是為發財,我們打仗是為保衛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