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3)

?第二話 南柯畫舫·一朵紅花插鬢邊

一路行去,盡是琳琅店鋪。酒幌客棧招牌高懸。

男子頭戴鬥笠,腰懸單刀,一身粗布灰衣,像個江湖過客,卻不染淩厲之氣。走至人口稠密處,見靠牆一排出賣勞力的貧民或蹲或坐等候雇主,便也依樣站定。隻是他風骨標格,清奇迥異。走過幾個挑人辦事的管事,大都經驗老到識言辨色,隻望他一眼,便繞遠走掉。

正蹙眉間,突然有人在肩膀落掌一拍。

“夥計,都能幹什麼活?”

回頭,見是個遍體綾羅的胖子,滿頭大汗地提了個大包裹,像自水路剛上岸的客商。

“都可以。”男子略一思索,沉靜回複。

“哈。都可以!”商人笑起來,抹了把額上的汗,打趣道:“繡花也會嘍。”

“……會。”出乎意料,男子竟然從容頷首。

“嗬!”商人一揚雙眉,“我到不用你繡花。隻是來這中都做生意,還真需要個幫襯的人打打下手。看你一副老實的樣子,就挑你吧。對了……”他邁開一步又回頭,皺眉瞪視男子腰上的刀,“那是什麼玩意?”“這是我恩人的東西。”男子據實以告。

“別給我惹事哦……”商人思忖片刻,手中的重量幫他做出了決定。手一揚,他把大包向後一扔,男子伸臂穩穩接住。

“走!”

神氣活現地撩起衣襟擦了把汗,商人彈了個響指,挺起肚子,帶著新招的仆人大步流星。

“我說,如今討生活都不容易。我包你吃住。此外一月另付二兩銀子。這差事不賴吧。對了!”商人一雙小眼精明地打量男子結實的身體,“我的船再過幾日就要靠岸。到時候你要幫著去扛貨。我小本買賣,可不想另雇那些挑夫哦。”

“都可以。”男子不與他討價還價,“隻要每天給我兩個時辰的自由時間即可。我要找人……”

“行啊。隻要你做完活計,願意去哪都隨你。這年頭,天下大亂,親友失散的事屢見不鮮。對了,你叫什麼?”商人剛想起這問題一般,回過頭問。

“葦八。”抬手推了下鬥笠,沉重的包裹在他手裏似是輕若鴻羽。

“嘿,倒是好叫。你的嗓子又是怎麼回事,這麼難聽。我是不在意啦。不過女人膽小,小心嚇到你將來的老婆。哈哈。”

“我受過傷。”男子簡潔地答。

“嘖,你說話真是費力哦。挑個悶漢子。嘖。不過也好啦。不愛說話的人靠得住。”商人自我安慰般地說著,轉眼間便被路邊的攤子分散了注意力,“我看這水粉不錯。不過討好女人還是得靠珠花首飾。嘿嘿……這中都最大的青樓——飄香樓的花魁是我相好哦。”扭頭露出一個炫耀的笑臉,卻不見男子有絲毫羨慕的神情。

自討無趣,商人聳聳肩,自顧自地挑揀起來。

市集中心人群密集湧動如潮,男子默然靜立,抬起鬥笠下無波的眼,往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蜻蜓點水逐一望去。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

一眼掃過,盡是花燈遊女。金國境內風氣開明,遊岸的仕女挽著心儀的男子笑得任性恣情。

“這太貴了!”

咋咋呼呼的大嗓門拉回他的注意。

“葦八你來評評理!看這東西值不值五錢!”商人一把拽住他袖口,把他拉至那堆滿水粉的貨車前。男子無奈,但並沒有直接拂開揪住他衣袖的爪子,隻是低下頭,蹙眉審視半晌,平淡相告:“女人用的東西,我搞不太懂。”

“笨哦!”商人小聲咕嘟並往他小腿踢了一腳,這笨漢子,連幫忙講價錢都不會。

一旁挑東西的少女聽得有趣,忍不住掩口低笑。

一雙美目卻因這一笑,被牽引了心神,投來淡淡一瞥。

他也正巧抬頭,便與那回眸之人視線相遇。

那是個年輕女子,性別差異帶來的隔閡感卻淡到至極。

淺黃衣袍綿綿密密從頭到腳包裹身體,長發如泉並未束髻。那女子傲骨英風人淡如菊。唇邊噙著一縷仿若無痕的笑意。

眼中乍現一抹幽華,旋即被眨動的睫毛掩飾。

女子卻覺得他有趣般地向這裏緩步移來。

“這位姑娘,你看看這個,看看這個!”

已被商人沒完沒了的講價惹得耐性盡失,小販堆起笑臉轉向看來比較容易做成買賣的女人拚命推銷。

信手摸上一朵紅花。

撚起看看,隻是淡而無奇的絹花。即便拿去送給那堆擾人的妮子,恐怕也不會被她們瞧在眼裏。正要丟回去。

小販卻極力誇讚:“姑娘好眼光!這花與姑娘雪膚花容相得益彰!”

雪膚花容?好文言的小販。

她自顧自地笑笑,將花好好地插回花車。

“出來得急,未帶銀兩。”

不想聽小販更多的嘮叨,隻要推脫沒帶銀子,就不會再被糾纏。她哂然一笑,正欲折轉。

結實修長的手,卻持著那朵紅花,遞至眼前。抬起鬥笠邊沿的男子,一雙沉靜的眼,正坦坦蕩蕩地向她清澈望來。

“送你。”

“哎?葦八!你不是沒錢嗎?”商人驚愕地插話。

“沒關係。反正你包吃住。要這些也無用……”他自懷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幾枚桐枚丁當掉出,勉強夠付一朵絹花的價錢。

“送你。”喑啞的聲線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執著。

“為什麼……”她像被那雙無波的眼睛所迷,竟然接過這陌生男子的饋贈。

“你和它很襯。”難聽的聲音說得無比認真。

她,花如雪,傾城與千金俱握手中的女子,連帝王也要敬她三分的人物,與一朵路旁花車販賣的廉價絹花很襯?

幾乎是個笑話呢。

出自這陌生男子口中,卻泛起一陣春寒夜裏久違的溫暖。

她微微一笑,接過那朵花,信手插在鬢邊。

鬥笠下溫柔起來的眼,像遊女手中的燈盞,寂靜卻並不清寒。瘦削的臉頰,深邃的眉眼,這男子談不上英俊,卻有點意外的惹眼。

“葦八,走啦——”

那邊肥胖的商人扭頭招呼,於是他拎起包裹,頭也不回地跟著他走了。態度從容,毫不留戀。

他是真的不認識她呢。也不像是打算討好路遇的姑娘。

那麼是為什麼呢?

她側頭笑笑,想起適才他握在手中空如一洗的錢囊。這個連自己也要賣與他人做苦力的男人,竟會為一個不相識的女子傾其所有。

“葦八,你傻啦,幹什麼平白買東西給人家?”

風中細細可聞那二人的交談。

“她不是想要嗎?”

“嗬!看不出你還是個風流種子啊。哈哈哈……”

“……”

猖狂的談笑來自那名放肆的商人吧,而那昂然男子沉默以對,跟在他身後,脊背挺得筆直。

這兩個人……交換一下位置會更適合。

背手而立,花如雪挑唇一笑。一朵紅花,斜插鬢邊。燈火熒熒,映照得如蓮女子,多了份無依的虛幻。“宮主、宮主!”提著裙角跑來的綠衣少女瞪著俏麗的杏眼埋怨,“怎麼一眨眼的工夫您就跑到這邊來啦。”

也不管她是否願意,拖起她的手便向前走,三步之後才突然扭身,瞪眼,不可置信地伸出顫巍巍的指尖,“你、你戴花?”隨即尖叫,“啊啊啊!還是這麼貧窮沒品的小紅花!宮裏的玉玳瑁紅瑪瑙白水晶紫金釵赤珊瑚碧翡翠啊!我真替你們感到‘萬豔同悲’啊!”

“哈哈哈。”被她奇妙的形容逗笑,花如雪仰頭大笑。隔岸花船吹來櫻花千重,華美如雪,瓣瓣旋舞。那朵嬌豔的紅花,卻固執地斜倚青絲。在這素極的女子耳畔,綻放得異常嬌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