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1 / 3)

?第九話 你不必知道

繡有盤龍圖紋的鞋,穩穩地踱步。走路的人顯得耐心而沉穩。

他是大金帝王完顏雍,而此間卻並非富貴錦繡的帝王寢宮。

被鐵索綁住雙手拉成大字形的囚徒披頭散發,空間透出一股發黴的潮濕。

這裏是收壓罪人的牢房。

此刻正關壓著刺王的重犯葦八。

皇後壽宴遭遇突發變故。

大罪之人本該當場誅於亂劍之下。

然他身份特殊並非趁機混入的草寇,既是皇帝親自調至身畔本該至信的侍衛,那麼此事背後有無緣由就相當值得推敲。無數朝臣冷眼旁觀等著看花如雪與帝王反目,更有人大力主張此事應追查到底!

但完顏雍心思縝密,不願將此事影響擴大,決意親審葦八。因此才有了君王與刺客單獨對峙的鏡頭。

“究竟是什麼人派你來行刺?”

腳步一轉,完顏雍虎目龍威無須恫嚇自有懾人威勢。

“真的是如雪嗎?”他目光玩味。

而葦八緘口不言。

完顏雍挑眉一笑,探身鉗起他的下巴,“葦八,你一直不說話,可知吃虧的人是誰?政治上的事永遠無須證據,隻看身份論定。你是花如雪送進宮的,隻憑這個事實,你行刺的事便與她脫不了關係。朕一直欣賞你的忠義,卻難道陷主子於不義就是你的忠義?”

葦八敏感地抬眸,射去困惑的視線。

正如完顏雍所言,無論他開口與否,此事都必然會牽涉到花如雪,而那也正是他原本的目的。唯一錯軌脫拍的,是完顏雍竟會一開始就排除花如雪主謀的可能。這一份計劃之外的篤定,令葦八深感莫名。

完顏雍低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饒有興味地勾起一縷笑。月光透過縫隙灑落,照耀著兩個地位懸殊的男子。

“想好了嗎?”

完顏雍看似悠哉地負手,即使心裏有隱隱的憂慮焦灼。即使葦八肯承認此事與如雪無關,他也難以擺平群起而攻之的朝臣。最差的結果,是水月宮自此……憂慮間,重鎖加身的重犯終於唇瓣翕動。

“葦八……不可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散亂的頭發下麵,依然是雙不卑不亢的眼,“要殺要剮但隨君便!”

“嘖。”完顏雍傷腦筋地咋舌,“你這樣的答案,等於是告訴朕那個人就是花如雪!”袖中的手握了起來,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把葦八交給那群敵視花如雪的刑官手中。

“葦八沒有這樣說……”

“聽說如雪她喜歡你?”完顏雍看似天外飛來一筆,實則動之以情。

葦八微不可聞地應答:“嗯……”

“隻憑這樣的一個‘嗯’字,你就已一百萬次將她置於死地。”嘲諷地哼了一聲,完顏雍驟然背轉過身。

他承認他與花如雪關係曖昧。

他承認他奉某人之令前來行刺。

他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是出於保護心理……

這些條件加在一起,任何人也隻會推測出一個結論。

是花如雪要他來刺駕!

複雜地注視自己打開的手掌,完顏雍幾不可察地皺眉。

圓滿的計劃,一步一步早有預謀的鋪墊、取信、嫁禍。

隻可惜,他並非“任何人”,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花如雪的“哥哥”。

自幼為他奔波的妹妹害他的幾率甚至低於她傷害她自己。

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在於她有能力,雖然那也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把許多事交由她去做,是因為他可以百分百地信賴她不會背叛自己。

父王留給他最寶貴的遺產不隻是王爺之子的身份,還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妹妹。

泛起一絲玩味的笑,他已做出決定。

驀然回眸,注視葦八,他說:“如果我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你可否願意從今以後為我效命?”

在有前提的情況下,他也可以賣給如雪一個人情。即使水月宮……這座他腳下的基石會因此次事件被迫瓦解,他也可以強行用他的權利留下葦八這條性命。當然,這是為了花如雪。

“葦八以前就曾說過……”出乎意料的,喑啞難明的聲線竟然澀然拒絕了他並不輕易施予的恩情,“縱然天地廣袤,葦八此生亦隻向一人下跪。但那個人並不是您。”

“你這人真是有趣。服從某人,與服從朕,究竟有何區別?還是你們南人講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再怎樣傲骨錚錚不過也是個奴才,同樣供人驅使,何必枉送性命。不過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將你收服。朕,也想有一個如你這般的死士。宋國君主昏庸無能,何必為他效力?”

聽了他這番勸誘,葦八也隻是淡漠地回答:“我所聽令的,一直以來,也隻不過是我自己的心……就算是錯跟一個不值得的人,葦八亦無怨無悔。”言畢,他別過臉,不再看完顏雍。

簷角鑽入的月光帶著一絲水色的悵惘。

像極了那個人的眼睛,月色般搖曳不定的目光……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透過半垂的眼瞼望去,那個人的身後也有一輪如此夜的月亮,華美而盛大。他一笑如蓮,盈似輕煙。撫上他臉頰的指尖冰若冬夜流泉。

他說他叫鬼見愁。

他成了他的恩人。

他成了他的師父。

甚至,他成為他生存的理由。

睜開眼就忘記前塵的紛紛擾擾,除了片段的夢境和頸後的傷痕,對於自己的過往,他什麼也不知道。鬼見愁說:忘記了就忘記了,隻要擁有新的名字,就可以開始新的人生。

因為他這樣說了,所以他也就照著做了。

做鬼見愁讓他做的每一件事。

跟著鬼見愁行走天涯海角。

他像一個木偶,依賴鬼見愁移動的指尖行動,不願無所適從,因而緊緊附庸。

隻在那些月亮特別圓的日子,他會感到仿佛來自海底將他全身捆束卻又無法捉摸的寂寞。

盡管從沒有人教過他,寂寞是什麼。

是鬼見愁每當喝醉就笑著念誰共梅花瘦嗎?

是自己茫然佇立在師兄弟間卻格格不入嗎?

是夢裏那模糊一片的溫柔與隻記得傷痛的背棄嗎……

葦八一概不懂,也一概不問。

星星總是沉默不語。

就像他的人生,他的疑惑,也許自亙古開始,就已然存在於那裏。

“——如果,我要你去做一件危險的事,你會為我去做嗎?”那站在搖曳白花間,長發及膝的人頭也不回地問。

“這一生,我的命是你的。”他曾如此由衷地回答。

“為什麼,你總也不懂,為別人活著和死了並沒有區別呢。”梅花樹下,那人伸出細瘦的手指蹙眉輕點他的額頭。

點點飛花,片片白梅,那絕代風華到無法用人間的任何詞語形容的男子,微笑得既殘忍又慈悲。

“那麼……”

後來的話,是一道簡短又複雜的命令。它鑄就了他與花如雪的相逢,撐起了這場人生幕劇的框架。

坐在獨自一人的地牢,仰望不管何時都是唯一不會改變的月亮。葦八想,他大概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就像來的時候,他那位不知緣何總愛與他鬥氣爭鋒的九師弟說的一樣:“葦八是做不了壞事的。”

大概真的應了九霄的這句話。

他沒有完成鬼見愁交待的任務,還傷害了一個明知他不可信卻依舊願信賴他的女子。

那長久以來,唯一一個把他當作人,而不是一件工具來看待、微笑如梨花紛然開啟的女子……

“為什麼,我當初沒有那樣死掉呢。”

把頭倚靠在殘土剝裂的牢壁,他輕輕自語。

並不期待會有人回答的問題,卻意外收到溫柔語聲的回應。

“……因為我救了你啊。”

月光一樣飄忽的音色滑落耳際,葦八驟然回頭。對麵,白發白衣的男子像一陣煙似的,憑空出現在本該有人把守的牢門口。

“小八,和師父走……”

他向他伸出手。

微笑一如初遇那夜,低著頭,挑著眼角,衣角的邊沿映著淡淡的月光,伸手的動作,優美得像一場無言的舞蹈。

葦八看著他,緩緩搖頭,靜靜地哀傷地微笑了。

這個鮮少微笑的男子漾起倦淡哀愁的笑容說:“不用了。我已不願再被你拯救。欠你的已清,師父,葦八累了……”

有些代價原來他付不起,隻是他現在才知道。

閉上眼,無視那幽靈般的訪客。

這一次,他拒絕他。並且隻後悔為什麼第一次見麵那夜,沒有拒絕那“可以活下去”的誘惑呢。

“騙了你,葦八死。”那個晚上,當他對花如雪鄭重道出這句誓言的時候,他就已給自己寫好了預設的結局。

這誓約他會與自己遵守到底!

從未想過要活著回宋國去啊。

先報鬼見愁的恩,再來償你的情。

如雪,我以死來償你……

月光將一綹青絲染就幾許星霜。

靠牆而坐的死囚有雙寂寞冷凜又孤傲固執的眼睛。

自始至終,有關他一個人的心情,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這就是葦八。注定活在獨自一人的世界中的他。

夜色中的白本該皎潔如月醒目惹眼。

那個人的白衣卻仿佛可以融化於一席暗夜。

隨風揚起的白袍翻騰鼓蕩,他站在柳樹下,拉著一縷柔軟枝條,一半臉孔隱藏在陰影裏,像個無法看清麵貌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