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跟劉瑾最親近、劉瑾最寵信的人。
那個人是誰?
秋萍,沒有第二個人。
秋萍悄悄的走了,這應該是最好的證明。
因為她任務完成,所以她要走。
因為她事先知道,所以她要走。
想到秋萍,就很容易地聯想到了,曾任東西兩廠總教習的花三郎。
秋萍一個女孩子,沒那麼大能耐,她必有指使,必有接應的人。
那麼,這個人可是誰?
也很容易讓人馬上聯想到花三郎。
往好處想,即使扯不上花三郎,但是照花三郎跟秋萍的關係,能找到花三郎,應該也能找到秋萍。
不看天下各處單看京裏各地的反應。
誰都明白,劉瑾該千死萬死。
這一點,項剛看得很清楚。
但是,他欠劉瑾的恩不能不報。
那麼,得先找著花三郎,而且要趕快找到花三郎,再遲,一旦他離了京,茫茫人海何處尋,再想找他可就難了。
項剛更清楚這一點,於是,他站起來,圓睜著虎目,大踏步地行了出去。
到了前院,僅剩的幾個大、二檔頭、番子,看見項剛紛紛施禮招呼。
項剛象沒聽見,這時候他也沒心情去聽,臉上沒一點表情,連手都沒抬一下,就大步出了內行廠。
出了內行廠,進了霸王府,一方麵命人備馬,一方麵讓人捧出了他的八寶銅劉,四護衛都知道,事情不對,都要跟,項剛卻一個不帶,但是他交代了一句,上燈以後,要是他還沒回來,不必留在霸王府了,各人收拾各人的東西,霸王府裏的東西,如果想要,可以盡管拿,然後,各走各的路。
說完了話,項剛不等四護衛有任何反應,跨馬疾馳而去。
四護衛沒喊,沒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臉上,都是一片凝重神色。
半晌,魯俊說了話:“你們打算怎麼辦?”
“不去。”另三位,異口同聲。
魯俊道:“那麼咱們等,等不回爺來.咱們就永遠留在府裏。”
四個人,四張臉,如今都是莊嚴肅穆神色。
隻有他四個明白,那“永遠”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項剛絕沒想到。
花三郎沒有馬上離京,他親眼看著韓奎跟玲瓏平安的出了城,然後他找了個沒有人的地方,一直靜坐到天亮。
天亮以後,他聽見了不絕於耳的鞭炮聲,眼見滿城百姓發了瘋似的奔走跳叫。
他鬆了一口氣,緩緩站起來,眼望著城廓,想想打從以往以至如今,他低低說了一句話:“項爺,原諒我。”
話落,騰身掠起,飛射而去。
盞茶工夫之後,他會合了南宮玉等,-見麵,南宮玉滿麵喜氣:“恭喜三少爺,恭喜三少爺。”
花三郎道:“姑娘已經知道了?”
南宮玉道:“京城裏的鞭炮聲,恐怕過了‘永定河’都聽得見。”
花三郎道:“不是華劍英一人之功。”
“那是你太謙。”
花三郎還待再說。
“其他的以後再說,有件要緊事,我得先告訴你-聲。”
“什麼事?”
“你一離開,肖姑娘就要走。”
花三郎臉色微一變:“我早料到了,所以我讓她跟姑娘在-起。”
“我也幸不辱命,把她給留下了。”
“人呢?”
“在車裏,要不要去看看?”
花三郎走了過去,南宮玉也跟了去。
掀開車簾,照顧肖嬙的兩名巧婢齊聲叫:“三少。”
花三郎一眼看見,肖嬙躺在車裏,狀若熟睡,眉峰緊皺,臉上還有淚漬,看在眼裏,讓人心酸。
隻聽南宮玉道:“不這樣,我留不下她。”
“我知道。”
“你有沒有想到以後的麻煩?”
“姑娘是指”
“她既有去意,隨時可走。”
花三郎臉色又是一變:“我現在想到了。”
“這是大麻煩。”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任何事,都是無法勉強的。”
“人海茫茫,獨自飄零,何處是歸宿,你忍心讓她走?”
“我總不能永遠讓她象現在這樣。”
“你總得想個辦法。”
“除了求她,加倍給與她,別的我能有什麼辦法。”
“恐怕越是這樣,她越走得快。”
“姑娘能教我個辦法,我會一輩子感激。”
“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隻有從她的心裏著手。”
“姑娘,我方寸已亂。”
南宮玉沉默了一下:“試試看,寸步不離的防著她,經過一段很長的時日。”
“這不難,我做得到。”
南宮玉的一雙目光,緩移到肖嬙臉上,凝視良久:“天心何如此殘酷,不該讓她承受,實在不該!”
花三郎沒說話,他能說什麼。
“你剛才說得好,不能讓她永遠這樣。”
話是南宮玉說的,可是她沒動。
花三郎伸出手,在肖嬙的穴道上拍了一掌。
肖嬙身軀微一震,兩排長長的睫毛一陣翕動,猛睜美目,然後,美目中是失神,淡然:“你回來了。”
“剛回來。”
“成了?”
“托天之福!”
“劉瑾呢?”
“今天一早伏法了。”
肖嬙道:“謝天謝地,這我就放心了。”
美目一閉,兩串晶瑩的珠淚,無聲滑落。
南宮玉向花三郎使個眼色。
花三郎會意,輕咳一聲要說話。
肖嬙適時睜開了美目:“你應該知道了,我要走!”
南宮玉道:“你們談話吧!”
她轉身行開,兩名巧婢跳下車跟了去。
花三郎登上車進入車裏,望著肖嬙:“你不該!”
“也許,我曾經試過,也勉強過自己,可是沒有用,我留不下自己。”
“為什麼你非那麼想,那是事實。”
“我知道,是我輕賤自己。”
“那跟輕看我有什麼兩樣。”
肖嬙低下了頭。
花三郎伸手握住了柔荑,他覺得出,他握的是塊冰:“答應我,在華家陪我一輩子。”
肖嬙沒抬頭,沒說話,嬌靨起了抖動。
花三郎騰出隻手,輕輕地托起了嬌靨,肖嬙她淚流如雨。
花三郎心如刀割,忍不住擁肖嬙入懷。
那如棉的嬌軀,顫抖得更厲害。
“答應我。”
肖嬙沉默著。
花三郎還待再說。
一陣遙遠的蹄聲傳了過來。
隻聽車外衣袂飄風聲,隨聽有人道:“姑娘,項剛往這邊來了。”
花三郎一怔,肖嬙的嬌軀更一震,花三郎伸手掀開車簾,隻見老車把式站在南宮玉麵前。
南宮玉看見了花三郎掀車簾,向兩名巧婢低低說了一句,兩名巧婢疾步走來:“三少,讓婢子們來陪姑娘吧!”
花三郎焉能不懂,跳下馬車向南宮玉走了過去。
南宮玉跟老車把式迎過來道:“他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不知道!人呢?”
老車把式一聽蹄聲,道:“近了。”
花三郎道:“煩請告訴大家,如果他是往這邊來的,放他過來。”
南宮玉、老車把式都一怔。
花三郎道:“躲不掉的,他已經來了。”
“如果你不見他,我下令擋他。”
“不,我自己見他。”
南宮玉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老爹,去吧!”
“是。”
老車把式飛掠出林。
花三郎望著林外道:“姑娘不要出去了。”
邁步行了出去。
南宮玉沒動,一動沒動。
花三郎走出樹林,在林外五六丈處空地上站定。
他看見了,項霸王騎著一匹烏騅,緩緩地馳了過來,鞍上橫放著八寶銅劉,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雖然是緩緩馳動,二十來丈距離轉眼即到,項剛勒住坐騎,在兩丈外停住,再眼盯著花三郎,緩緩翻身下馬,站定,不動。
花三郎道:“項爺!”
項剛仍然沒有表情:“還好,我趕上給你送行了。”
“不敢當。”
“九千歲伏了法,內行廠裏的密室被抄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
項剛吸了一口氣,虎目轉動,投向花三郎身後樹林:“南宮玉跟肖嬙都在這兒?”
“是的,項爺要見她們?”
“不必了。”項剛收回目光,又投注在花三郎臉上:“你答應我一句,有沒有折回過京城?”
花三郎沒說話。
“到現在,你我雖已不是朋友,我還許你是個奇英豪。”
“項爺不必如此,我隻是還珍惜那段不平凡的交情。”
“可是你不是這麼做的。”
“我不得已。”
“我不願意聽這些,答我問話。”
“不瞞項爺,我折回去過。”
項剛臉上起了一陣抖動:“我原希望你沒有折回去過。”
“謝謝項爺!”
“秋萍呢?”
“項爺不必找她,什麼事都是我做的,我一肩承當。”
項剛虎目寒芒一閃:“我什麼都讓了,難道還不夠?”
“項爺對我,仁至義盡,我無話可說。”
“那你為什麼還”
“項爺,受人之托,不能不忠人之事。”
“難道項剛這個朋友抵不過”
“項爺,別的事,為朋友我可以兩肋插刀,但是對這件事來說,就是我的生身父母,也抵不過大明朝跟天下萬民!”
“你總該顧點項剛”
“我不能,項爺,我必須有所選擇,也隻能擇其。”
“你也不必非置他於死”
“除惡務盡,劉瑾隻是一條命,大明朝皇祚萬年,被害的有無數條性命。”
項剛又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欠劉瑾的恩。”
“我知道,項爺告訴過我,但是我認為項爺欠大明朝的恩更大。”
“我不能否認,但那是另一回事。”
“不是另一回事,項爺,大明朝對你有大恩,劉瑾對你也有恩,而劉瑾要斷送大明朝,你要怎麼辦?”
“我說那是另一回事。”
“或許隻有公私大小之分。”
“不必多說”
“不能不說。”
“花三郎。”
“項爺!”
“我許你為英雄,英雄該有英雄氣概。”
“花三郎或許稱得上英雄,但是項爺你”
“項剛怎麼樣?”
“項爺你本是頂天立地,蓋世英豪”
“誇獎了。”
“英雄,過人的不是武技”
“還該有什麼?”
“不多,忠孝節義而已。”
“奈何,項剛我不是英雄。”
“項爺”
“我也是不得已。”
項剛緩緩拿起了橫放在鞍上的八寶銅劉。
花三郎沒說話,也沒動。
“取你的兵刃。”
“我沒有兵刃。”
“他們有,借一樣。”
“項爺”
項剛沉聲道:“借一樣。”
花三郎沒說話,旋即伸手向後:“哪位有兵刃,借我一用。”
樹林內白光疾閃,飛射而出。
花三郎的背後象有眼,一把抄住,是把寒光四射的長劍,他道:“項爺,我用這把劍自衛,倘若我勉強能支持滿百招,還請項爺罷手。”
這是很仁厚、很夠意思的一句話,他不還手,抵擋百招,百招內傷在八寶銅劉之下,絕無怨言,項剛就此罷手,不要再苦苦相逼。
項剛虎目中寒芒暴閃,一句話沒多說,陡揚霹靂沉喝:“接招!”
八寶銅劉挾千鈞之勢,橫掃而到。
花三郎立劍硬接,“當”地一聲大震,花三郎凝立不動,手中長劍劇顫,鳴聲不絕,項剛八寶銅劉未偏絲毫,但腳下卻微一晃。
功力之深淺,已經很明顯了。
項剛臉色一變,揮八寶銅劉再攻,狂風暴雨,招式連綿,花三郎挺劍迎上,霎時,看不見人影了,看見的,隻是條條的寒光疾閃,閃電也似的,感覺得到的,是一陣陣威力無比的勁風,十丈方圓內,為之沙飛石走。
這是百年來難得一見的搏鬥,兩位絕頂高手的搏鬥,石破天驚,飛雲色變。
花三郎、項剛都無暇分心,因為高手過招,隻微一疏神,便足導致全盤俱墨。
可是,另外有人在默默地數招。
高手過招,迅捷如電,八十招方到,突然一聲尖叫起自樹林內:“姑娘,不好了,肖姑娘嚼舌了。”
晴天霹靂,花三郎心神大震,手上略一滯,八寶銅劉正掃過左肋,花三郎蹌踉倒退,-口鮮血噴出,他顧不得傷,拖劍疾射入林。
南宮玉已在車旁,兩名巧婢抱著肖嬙,鮮血絲絲從口角滲出,美目緊閉,嬌軀劇顫。
“肖嬙!”花三郎嘶呼一聲,搶上車抱過肖嬙,肖嬙微睜美目,唇邊微泛笑意,含糊不清的道出:“三少爺,我的靈魂是純潔的,交給你了!”
話完,閉目不動。
“三少爺!誰是三少爺2誰家的三少爺?”
南宮玉扭回頭,項剛已提著八寶銅劉立於身後,她道:“他,華家的三少爺,華劍英。”
項剛臉色劇變,旋即一轉失神,頹然道:“能傷了華家的三少爺,也眼看著昔日的朋友為這場爭鬥犧牲了一個,項剛我還爭什麼?”
長嘯聲中,拖著八寶銅劉飛射出林而去。
轉眼間,馬蹄聲響起,象陣疾風般遠去。
林內,一切都是靜止的,每一個人都是靜止的。
隻有兩樣東西在動。
一片片的落葉,花三郎的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