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素莫托納的故事(1 / 3)

你們總是挖苦我,說我為哲學家;我從不為自己申辯,這就等於默認了你們的揶揄。倘若女人是詩歌的唯一主題,如果一個人不是詩人就得是哲學家,二者必居其一,那就不如說我是個天生的哲學家。無論在青春期還是成年以後,女人對我絲毫沒有誘惑力,她們既不能擾亂我的內心,我的感官也不會被迷惑。對於女人,我無動於衷,既無愛慕之情,也無懼怕之意。我深知無論上帝出於何種目的把我打發到大千世界裏來,絕不會是為了讓我崇拜女人。然而耳聞目睹,我也明白了女性對於那些凡夫俗子的影響是多麼深遠和持久,是多麼無所不能。依我看,文人墨客對女性的推崇實在荒誕無稽,男人對女人的追求簡直是奇恥大辱。追求異性的本能和動物、植物吸引異性的功能並無不同,詩人們卻把它譜成樂章。配上舞姿,綴上比喻,使其魅力倍增,光彩無限,難怪人變成了被欲望驅使的奴隸。看到人們倒在自己杜撰的神明的腳下,那些清醒的局外人便啼笑皆非。人生變成了悲喜參半的鬧劇正是由於那種對永恒的女性的癡迷。你們絕不會承認,剝去偽裝,男人對女人的崇拜不過是性欲罷了。在你們心目中,那祟拜的真正的淵源是一種隻有人類才擁有,而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都不配享有的感情。當然,這種意識隻能用心靈,不能用肉體來感受。你們的想法,我未敢苟同,探究這裏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和你們對於美來講,都是視而不見的。

在我看來,大自然創造的所有物體沒有一個具備真正的美。看看它創造的宇宙就可以知道,大自然是個並不怎麼高明的藝術家。太陽、月亮、群星,甚至流星正可謂一母同胞,都是圓形的不說,還不是圓得盡善盡美,有的歪斜,有的偏長,有的扁平。世界上十全十美的東西全源於人類的雙手。不信你看,雅典的巴台農神廟,阿格拉的泰姬陵,它們都是這一真理的物證。詩人們總是謳歌上帝以異乎尋常的細膩功夫創造了可愛的女性但萬能的上帝特意創造的女性卻無一可同與希臘的能工巧匠雕刻的大理石像相媲美。

正是因為對於美,我比你們感受深得多,所以才使得世間沒有一個女子的美貌能使我的心靈負傷。盡管我秉性和見解都與眾不同,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也沒有免去與永恒的女性相逢。隻不過我沒有到處去尋找,既沒在一個女性身上,也沒在所有女性之中;是她選中了我。與她交往,我懂得了男女之間的愛情的全部意義不是隻寓於肉體,並不是僅僅源於心靈,愛情從來都是神奇的,在梵文或是在盂加拉文裏,“愛情”意味著“神秘”與“戲謔”。

我住在倫敦的時候,有那麼一個月左右,我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醫生建議我去伊甫拉孔比村小住。他們說那裏西海岸的和風溫柔地撫摸人的眼簾和麵孔,風用手指梳攏人的頭發,在它的愛撫之下,人們很難保持清醒,就會輕而易舉地進入夢鄉。當天我就動身去伊甫拉孔比。那次旅行使我涉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生活領域。

我居住的旅館是當地最大、最豪華的一家,那裏紳士淑女雲集,很是擁擠,一舉足難免要踏上別人的腳趾。鑒於這種情況,我大多數時間是在室外度過的,我並不介意,因為那時正是春光明媚的季節。大自然在生命的活力感召之下,仿佛在彈指之間變得喜氣洋洋,生機盎然,它剛剛從冬眠的狀態複蘇,煥發著青春和美麗。頭頂是陽光燦爛的天空;腳下是天鵝絨般的草地;眼前是蔚藍的大海;周圍到處是點綴著繽紛花朵的樹蔭。英國的春天,不僅是大地、天空和海洋都洋溢著春光,就連空氣中都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春意,大自然以它那鮮明的色彩補償了對稱的圖案與和諧的線條造成的呆板。倘徉在那廣闊的天空下,我很快就與絢麗多彩的大自然結成知己了。有了它的陪伴,我心滿意足,從未產生過同人交往的念頭。初到伊甫拉孔比的那三四天,我沒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在那兒我沒有結識一個朋友,我的天性也不願隨便與人結識。

有一天傍晚,我正要到旅館進晚餐,在回廊上有人向我問好致意。我抬起頭一看,隻見一位婦人站在前麵。那是個又高又胖年過五旬的半老徐娘,有些姿色。我還發現她身上穿著一件光閃閃的黑色錦緞長袍,兩隻手上戴滿光彩豔麗奇形怪狀的寶石戒指。闖入我的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無論這位婦人缺少什麼,她絕不會缺少錢財。在英國,這種打扮實在罕見。她向我提出了幾個問題,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後,便邀請我共進晚餐。我出於禮貌,表現出非常樂意的樣子接受了她的邀請。

我們兩個人走進餐廳,剛剛在桌邊坐下,突然一位青年女子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地走到桌旁。我用十分驚奇的目光注視著她,因為她那副高挑的身材在英國真可謂希奇罕見。她足有希底舍那麼高,隻是希底舍的膚色有多黑,她的就有多白,那是一種毫無血色的蒼白,無論從麵頰、雙唇,還是頭發、睫毛,都是白的。她的皮膚和她那件白色長裙渾然一體,很難分辨不出兩者的界限。我上下打量了她好久,然後便把視線移到那似座石膏像頸部的粗大的金項鏈和玉腕的手鐲上。看著她,我不禁聯想起一頭掙斷金鏈、從緬甸皇宮逃出來的白象!這幽靈般的少女使我驚奇得張開的嘴難以閉上,竟想不起向她問候,便始終像木雕一樣呆呆地坐著。僵局隻持續了片刻工夫,那位年長的新相識站起身,打破了沉默的氣氛:“這位是我的女兒希爾德希瑪小姐。敢問這位是……?”

“素莫托納·幹古波陀底耶耶。”

“幹古……幹古……”

她嘀咕了半天也沒能說出我姓甚名誰,隻好作罷。我與那位小姐握手寒暄後,就坐了下來。當我接觸到她的手就好像摸到一團肉凍似的滑膩膩地令人惡心。這時候,那位夫人又開始對我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而那位小姐卻一言不發。不說話並不意味著她不善於講話,恰恰相反,她的唇、齒、舌、喉、齶全都投入了工作,咀嚼、吞咽、咂著、品著。我發現無論是魚肉,還是水果、甜食,她都吃得有滋有味。我不禁想到她對我們談及的話題大約一無所知。

趁著她母親喋喋不休的機會,我開始仔細觀察那位年輕的小姐。她有一雙一百萬個歐洲女人中隻有一個才會有的眼睛,那是一雙大大的、水汪汪的,可卻呆滯而且暗淡無光的眼睛。麵對這麼一雙眼睛,希底舍可能會頓生愛慕之心,也可能會詩興大發。你們可能會說,這位年輕小姐的大眼睛清澈、秀媚、端莊。從那雙眼睛裏,你們看到的是憐惜、同情、愛慕以及諸如此類的萬種柔情。然而我看到的卻是家畜的那種馴順的神情;比她說奶牛、山羊、綿羊都有那樣的眼睛,缺乏靈魂的光彩與生命的火花。你們知道那位夫人為什麼對我死死纏住不放嗎?她要探討梵文神學和吠檀多哲學!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是我不願向一位歐洲女人供認我的梵文知識隻不過是管窺蠡測,而對吠檀多哲學更是一無所知。於是,她一開始盤問我,我就信口謅來。關於《白騾仙師奧義書》是不是隸屬於《吠陀》,《薄伽梵歌》裏的“梵涅檠”是不是同於佛教裏的“涅槃”等問題,我都不知道怎麼去應答,隻得反反複複地告訴她,這些問題在印度學者中存在很大分歧。天知道我的主考官是不是發覺了我的窘迫不安,我早已注意到鄰桌的一位女士對我們桌上的局勢洞若觀火。

鄰桌的那位女士正在同一個軍人模樣的男子一起用晚餐。那男子麵色通紅通紅的,像是剛剝了皮露出血淋淋的肉一般。他在低低地嘟囔著什麼,但他的話仿佛全纏進那口小胡子,誰也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我懷疑他的女伴是不是真的在聽他講話,因為雖然她從未把頭轉向我們這邊,但是她的麵部表情告訴我,她在聚精會神地傾聽我們桌上的交談。每當我心中暗自盤算應當怎樣回答某個問題時,都會看見她抿著嘴,心不在焉地盯著眼前的盤子。我一順利地、得體地回答出某個盤問,就會看見她的眼角泛起會心的微笑。看來我們的討論給了她帶來了極大的樂趣。然而,當時我一心隻想著如何擺脫這頓贖罪苦行般的晚餐,根本沒心思去顧及她。終於,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站起,我也不例外,正要溜之大吉,那位博學的伽裏耆轉世的德國婦人發言了:“和您探討印度哲學真是大有收獲,我簡直不願失去您的陪伴。您可知道《奧義書》是我的精神食糧和最好的藥物嗎?”“不過看外表你可並不需要什麼食糧和藥物。”我在心裏默默地埋怨說,“你想服上多少劑德國實驗室製造的吠檀多悉聽尊便,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拉上我為你配這劑藥!”“我曾在德國從杜善學過吠檀多,”她接著說,“可我的老師知道的疏證箋注和哲學流派還不及你提及的四分之一。研究吠檀多就好比攀登學術領域的喜馬拉雅,商羯羅便是智慧之山的瞿利商羯羅!那裏是多麼寧靜,一切是多麼清新,多麼潔白,多麼陡峭!隻消想想就令人頭暈目眩。過去我並不知道印度哲學是這樣的高深玄奧。請吧,我一定得把那些沒聽過的學者和生疏的撰著記下來。”

聽到她這個提議,我禁不住吃了一驚。《經論》裏說得好:“假話口裏說說無傷大雅,最忌付諸文字。”毋需說我提及的書籍純屬子虛烏有,我談到的學者雖然作為人,他們確實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然而他們的名字卻沒有在《經論》的偈讚裏被征引的幸運。我所認識的師長、僧侶、占卜算卦的術士、修家譜的、占星象的,甚至婆羅門廚子都被我隨意加上桂冠,成了聲名赫赫的學者。考慮到這些,我真是進退兩難,狼狽不堪。鄰座的那位女子忽然站起身,滿麵笑容地走近我的身邊,笑吟吟地說:“喂,原來是你!你好!好久沒見麵了。走,到會客廳去坐一坐,我有許多的話要對你講呢!”

我默默無語,起身跟著她走了。第一眼我就發現她好像婀娜多姿的狩獵女神耆達。我一邊走一邊偷偷地瞥了一眼“伽裏耆”和她的女兒。那母女倆呆呆地望著我們遠去的背影,就好像有人把到了嘴邊的美味珍肴一把搶走,速度快得使她們來不及閉嘴。

一走進會客廳,我的救星便稍微偏過頭,對我說:“我不忍心坐視你再次遭受這一小時以來你所遭受過的折磨,因此我把你從那兩隻德國野獸的利爪下拯救出來。你不知道你逃出的是怎樣的險境呀!剛脫離母親的哲學說教,女兒的詩論便登場。你不知道這種玩偶似的女人,她們一心隻想著把自己像珠寶似地掛在男人的脖子上。這種女人一看見男人,便垂涎三尺,暗送秋波,特別是碰上位風流英俊的男子。”

“十分感激,”我說,“然而,對於後一個危險,我卻無所畏懼。”

“那是為什麼?”

“因為別說是這兩位女士,就是把普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召集在一起都難以得到我的心。”

“請問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歲。”

“照這樣說,你的意思是至今沒有一個女子曾讓你為之心動,或是在你的心中留下倩影?”

“你說的話一點不差。”

“你在說謊。”

“那是要承擔風險的。”

“那麼就真的沒有人曾使你中意過?”

“是真的。因為我的眼睛和我的心自始自終隻屬於一個人。”

“她長得漂亮嗎?”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與她提並論。”

“隻是在你的眼中才這樣吧?”

“不,在所有人的眼裏。”

“你愛她嗎?請誠實地回答我。”

“愛。”

“她呢?也像你愛她一樣愛你嗎?”

“不。”

“為什麼?”

“她不懂得去愛。”

“何以得知?”

“因為她沒有心。”

“即使如此,你依然愛她?”

“不!正是為此,我才愛她。被人愛是件令人煩惱的事呀……”

“可以告訴我她的地址和姓名嗎?”

“當然可以。她住在巴黎,名叫米羅的維納斯。”我很坦然地回答。

聽到我的回答,我的新女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著問道:“誰讓你這樣講的話?”

“我的心驅使我這樣表達。”

“你從什麼地方得到的這顆心?”

“這是與生俱來的。”

“你堅信你的心永遠不會改變動搖嗎?”

“一切因素都不會使我改變我的信念。”

“假如米羅的維納斯複活了呢?”

“那麼我愛情的狂熱將降至冰點了。”

“我們的心真的這麼無情嗎?”

聽她如此說,我認真地琢磨她的麵部表情。我那訓練有素的眼睛得到了滿足,就移開視線。我回答說:“那麼也許我應當崇拜她。”

“並不是崇拜,而是做她的奴隸,任她驅使。”

“可以。”

“要是早知道你的談吐如此無趣,適才我才不會幫你解圍呢。一個在生活上如此乏味的人隻配去談論哲學。走吧,閉上你的嘴,安靜地陪我去下棋。”

看到我對她的提議猶豫不決,她又發話了:“我可不是為了你才幫你解圍的,我是出於一個自私的目的。我是個棋迷。既然棋術起源自你的祖國,你一定棋藝高超,因此我難以抑製俘獲你的欲望。”

我接口答道:“或許過一會兒就會有人抓住我,對我說:‘來,給我們變兩套戲法吧,既然你是印度人,你一定是個魔術師。”’

她輕輕地笑了:“說實話你可不是個迷人的男子,以至於旅店裏的所有女人都發狂似地要解救你!所以,你不必擔心什麼人會把你從我手中擄走。要是你碰巧是個魔術師,那麼,擔心的應當是我們這些女人。”

由於貿然承認懂得印度哲學吃盡了苦頭,這次我十分坦率地告訴她:“我並不會下棋。”

“何止是不會下棋?我看世上你不會的東西太多了。既然你落到我的手掌中,我隻好做你的老師,來逼迫你下棋嘍。”

說完,我們兩人就坐下開始下棋。我的老師不厭其煩地講解每顆棋子的名稱和路數。我當然熟知她所講的一切,但是我仍舊裝出一副什麼也不懂的樣子,因為我喜歡與她交談。迄今我沒遇到過一個女子能夠自然地與男子交談,沒有絲毫矯揉造作。一般來講,女人,無論她出生在哪個國度,在男人麵前都不能不掩飾她的真情實意。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遇到一個女子,她能像一個男人與朋友促膝談心那樣坦然地、毫不局促地談話。我很開心不必隔著麵幕同她談心。因而我並不在乎她的教誨的冗長。

雖然她一直低頭說笑,我還是注意到她經常偷偷地向遊廊那邊看上一眼。順著她的視線,我看見她的男友心神不定地踱來踱去,口裏叼著一支雪茄,並未點燃,兩眼閃著忿忿不平的火光。顯然我的夥伴也注意到這一點,而且她有些憂心仲忡的樣子。差不多半點鍾光景,她解釋完所有棋子的名稱和路數之後,我們擺開棋盤。五分鍾之後我便發覺我們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而且得花費一整夜時間才下完一盤棋。如果你得深思熟慮達五分鍾之久才動一步,然後又悔棋,你不難想象一盤棋要費多少心思和時間。過了半小時,那位軍人氣度的男子突然走進來,站在桌旁,對我的對手說:“喂,我該走了。”口氣中有幾分不滿和怨恨,但她並未察。

但是那位小姐依然眼盯著棋盤,頗不以為然地信口答道:“這麼早就走再坐一會吧!”

“還早哪?已經十一點啦。”

“真的?那麼你最好趕快動身吧。你還得跑六英裏路程呢。”

“你明天會去嗎?”

“當然,我們已經講定了,我十點準時到。”

“一言為定,不許反悔?”

“難道還得手按著《聖經》起誓嗎?”

“晚安。”

“晚安。”

他慢慢走開了,然後又似是想起什麼事情似的返了回來。他站了起來,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說道:“請問您從什麼時候起突然迷上下棋了?”“就從今晚開始!”答話剛一停,那頭“約翰牛”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昂首闊步地走了。

我的女伴馬上推開棋盤,放聲大笑,清朗的笑聲好像鋼琴家輕捷地奏出一組高八度音。她容光煥發,就好似生命之泉從心田湧出,在空氣中飄蕩。室內的燈火驀地變得燦爛、奪目歡快,花瓶裏的鮮花怒放,我的心弦也隨之轟鳴。

“現在你該明白我要和你下棋的用意在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