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後承軒送她回家,上車之後他才說:“對不起。”
她沒想到他會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沒什麼。”
他其實沒有必要向她解釋,她隻是他的下屬,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歉疚:“我並不知道會遇上簡先生。”她相信他說的話,正因為相信,隻覺得心裏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於是岔開話:“看,有月亮。”
他抬起頭,霓虹閃亮,街燈如珠,森林一樣參差的高樓間夾著一輪月亮,模糊而朦朧,仿佛大理石上一團暈紋,並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聲:“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他自幼在國外長大,也知道這是張愛玲的一句話。眼前的她精明能幹,日日做事都似衝鋒陷陣,典型的都市事業女性,沒想到還會讀張愛玲。他長年在國外,見到的華裔女子大多連國語都已經不會講了,難得她這樣有故國的精致與嫻雅。她說:“台北汙染太重,再過幾年,隻怕連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個路口,突兀將汽車掉轉了方向,並沒有對她再說什麼,她心裏隱約猜到了一點,果然,他將車一路開出雙溪外,一直開上了陽明山。
山道上的車並不多,兩匝路燈一盞接一盞跳過窗外,仿佛一顆顆寂寞的流星。許久才看到對麵兩道燈柱,又長又直,是對麵駛來汽車的大燈,不過流光一轉,瞬間已經交錯,迅速被甩到了後頭。無數的光與影飛快的被拋到了身後,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來,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順著山路,一直往上駛去。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裏薄而脆的冰。她在歐洲讀書的時候,早晨起來宿舍玻璃窗外會有晶瑩的霜花,那樣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願往深處想,隻是任由他將車往前開去。到了山頂,他才緩緩將車熄火停下來。
她推開門下車,夜涼如水,路旁草叢裏有唧唧的蟲聲,風像是無數細微的手,浩浩的穿過衣襟直撲人懷。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燈的珠海,像是打翻了萬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瑩剔透的紅塵深處。抬頭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燈火襯著,月亮仿佛更小,更遠。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著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層銀脆的紗,稍一摩挲就會沙沙作響。但那響聲也是悅耳的,會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綢,綴著摩洛哥玻璃紗,長裙曳過草地,是那樣的窸窣有聲。
她不聲不響,走到路階上坐下來,雙肘支在膝蓋上,仿佛小孩子鄭重其事的在想心事,渾不顧身上的裙子是萬來塊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來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邊坐下,隔得並不近,可是也不遠,像小孩子排排坐過家家。
他不說話,她於是也不說話,兩個人坐著靜靜看月亮,遠遠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團白。不知道它曾經照見過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它其實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離合悲歡,所以終於硬起來,脆起來,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帶一絲憐憫。
風大起來,吹在人身上有點涼意,他也覺得了,脫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時遲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麼,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氣息,幹淨的剃須水與浴露的味道,她將下巴縮進衣領裏去,挺括的西服領子,令她像一隻寄居的小蟹,殼裏是安穩的,妥貼的,而外頭波瀾壯闊的海洋,太廣袤太無垠,反讓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終於喚她的名字,她極快的轉過臉來,連她自己都疑惑,其實自己是在等著的吧,一直在等著的吧,等著這一聲。他沒有問,然而她自己說出來:“我母親吃了很多苦頭,我隻是她的女兒。但如果可以選,我絕不選再當她與他的女兒。”
她姓方,是跟著母親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聲音極輕,卻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