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狗剩說:

“當初我也不敢,王才說,河南早就這麼幹了,恐怕很快上邊也要有條文下來。我也想,現在的政策也是邊行邊改,真說不定會這樣。再說,現在是能人幹事的社會,誰能幹,國家都支持,咱隻會種莊稼,僅僅那三畝地,咱就能發了?韓先生,韓伯,這事你千萬不要對公社的人講啊!”

韓玄子支吾了一句,從麥地邊走過去了。

地的中間,本來是有一條寬寬的路,可以過馬車,一頭通到鎮街上,一頭通到馬鞍嶺下,可以直下河南、湖北。早年路畔有一廟,是漢代建造,廟裏的四個泥胎就是四皓,“文化革命”中倒坍了。隨之不久.公路在塬上修通,這條路就荒蕪起來。韓玄子每每走到這裏,就要對著四皓廟倒坍後的一堆石條大發感慨。好久未到這裏來了,今見種地人都在擴大自己土地的麵積,將路蠶食得彎彎扭扭。韓玄子一麵走,一麵罵著“造孽!”

“唉唉,人心都瞎了,瞎了,沒人修路了!”

對於土地承包耕種的政策,韓玄子是直道英明的;他不是那種大鍋飯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年裏,他在外教書,老伴常年有病,四個孩子正是能吃而不能幹,家裏總是鬧糧荒,每月的工資幾乎全貼在嘴上了。而今分地到家,雖然耕種不好,但夠吃夠喝,還有剩餘,掙得的錢就有一個落一個,全可用在家庭文明建設上了。他是信服一句老話的:天下最勞力者,是農民;農民對於國家,是水,國家對於農民,是船;水可以浮船,水亦可以覆船。如果那種大鍋飯再繼續下去,國窮民貧,天下將會大亂,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新政策的頒發,卻使他愈來愈看不慣許多人、許多事。當土地承包的時候,生產隊曾經開了五個通宵會,會會都炸鍋。因為無論怎樣,土地的質量難以平等,誰分到好地,誰分到壞地,各人隻看見自己碗裏的肉少。結果,平均主義一時興起,抓紙蛋兒十分盛行,於是平平整整的大塊麵積,硬是劃為一條一溜,界石就像西瓜一樣出現了一地。地畔的柳樹、白楊、苦楝木,也都標了價,一律將錢數用紅漆寫在樹上,憑紙蛋兒抓定.原則上這些樹不長成材,不能砍伐,可偏偏有人就砍了,伐了.大的作梁作柱,小的搭棚苫圈。水渠無人管理,石堰被人扒去作了房基。這些亂七八糟的現象,韓玄子看不上眼,心裏便估摸不清農村的前途將會如何發展?他畢竟是有文墨的人,每一天的報紙都仔細研究。政府的政策似乎並沒有改變,他便想:承包土地一定是國家的權宜之計。可這想法時不時又被自己否定了。最又是那些輕狂的人,碗裏飯稠了,腰裏有了幾個錢.就得意忘形,他不止一次警告著那些人:“大凡人事、國事、天下事.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啊!”後邊的話,他不說出口,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對,隻是自己想想;自己給自己想的.何必說出來呢。

如今,王才竟又轉讓起了土地,使他本來就被家事、村事攪得亂亂的心緒越發混亂了。

王才,那算是個什麼角色呢?韓玄子一向是不把他放在眼裏:但是,王才的影響越來越大,幾乎成了這個鎮上的頭號新聞人物!人人都在提說他,又幾乎時時在威脅著、抗爭著他韓家的影響.他就心裏憤憤不平。

他還在縣中教書的時候,王才是他的學生,又瘦又小,家裏守一個瞎眼老娘,日子犧惶得是什麼模樣?冬天裏,穿不上襪子——麻稈子細腿,垢甲多厚,又尿床,一條被子總是曬在學校的後牆頭上。什麼時候能體麵地走到人前來呢?

初中二年級,王才的姐姐要出嫁,家裏要的財物很重,甚至向男方要求為瞎眼娘買一口壽棺。這事傳到學校,好不讓人恥笑,結果王才就抬不起頭,秋天裏偷偷卷了被子回家,再也不來上學了。

當了農民,王才個子還是不長。犁地,他不會,撒種,他不會,工分就一直是六分。直到瞎眼娘下世、新媳婦過門,他依舊是什麼都沒有。

就這麼個不如人的人,土地承包以後,竟然暴發了!

“哼,什麼人也要富起來了!”韓玄子一邊往鎮街上走,一邊心裏不服氣。遠遠看見河邊的水磨坊裏,一人半高的大水輪在那裏轉著,他知道王才一家還在那裏磨麥子,就恨恨地唾了一口:我不如你嗎?就算你有錢,有糧,可你活的什麼人呢;我姓韓的,一家八口,兩個在省城掙錢,兩個在本地掙錢,我雖不在公社大院,這鎮子上誰不曉得我呢,我倒怯火了你?!

走進鎮街,一街兩行的人家都在忙碌。街道是很低的,兩邊人家的房基卻高,磚砌的台階兒,一律墨染的開麵板門。街麵上的人得天獨厚,全是兼農兼商,兩棲手腳。房間十分擁擠,滿是門和窗子,他們雖不及上海人的善於擁擠,但一切都習慣於向高空發展:家家有大立櫃;木房改作二層磚樓,下開飯店、旅店、豆腐坊、粉條坊,上住小居老,一道鐵絲在窗沿拴了,被子毯子也晾,褲衩尿布也掛。正是臘月天裏,“臘八”已過,家家開張營業,或是籌備年貨。有的將一切家什搬上街道,登高趴低地掃塵刷牆;有的在煙騰霧罩地做豆腐,釀米酒;更多的是一群一夥地在逛街。那些專業戶、個體戶的子弟已經戴上了手表,穿上了筒褲,三個人、四個人,一排兒橫著在街上走,一見韓玄子,嘩地就散開,鑽進什麼人家的店裏去了。幾家正在修理房子,木工一群,泥瓦工一群,亂糟糟的不可開交。他們見了韓玄子,卻全停下手中的活,笑著打招呼。韓玄子走過去,

站在修理房子的一家門前,對著山牆頭腳手架上的一個人說:

“哈,真要過年了,收拾房子呀!”

“啊,是韓先生呀!給先生散煙呀!”腳手架上的人喜歡地叫著,就跳下來,“房子也舊了,不收拾不行了,我想再蓋出一問,辦代銷店呀!”

“讓鞏德勝的生意惹紅眼了?”韓玄子笑著說。

“能尋幾個錢是幾個錢吧,地裏活一完,就沒事幹了嘛。韓先生,我啥時要去找你呢,眼看房子修好了,營業證還沒辦哩。”

韓玄子知道他要說什麼事了,便叫道:

“都在辦店了,天神,有多少人來買呢?真不得了,公社王書記給我說,現在要辦營業證的人家多得排隊哩……”

“是難辦。”那人說,“咱不認識人,怕還辦不成哩,這全要靠你老了。”

“好說。我可以給王書記說說,看行不行。”

韓玄子想立即走掉,那人卻還死死拉住他,說:

“隻要你一句話,還能不行嗎?先生是什麼人,誰不知道呢!哎,聽說咱女子出嫁了,你怎麼不聲不吭的,把我也當了外人了?”

韓玄子說:

“現在講究旅行結婚嘛,娃的事臘月初八就辦了。”

那人說:

“旅行是旅行,可咱這裏有這裏的風俗嘛,總要給娃送個‘路’吧!日子定在幾時?”

“算了,不驚動鎮上人了。”

那人說:

“那怎麼行?你不說,我會打聽出來的。”

韓玄子隻是笑著不言語,要走,又走不脫,就聽見有人銳聲叫道:

“他韓伯,怎麼不來屋裏坐呀!”

眾人扭過頭去,見是鞏德勝的老婆。這是個棗核女人,頭小腳小,腰卻粗得如桶。想必是清早掏了一籃紅籮卜去河裏洗了,才回到街上。一隻手提著籃子,一隻手仲在衣襟下取暖,看見了韓玄子,就大聲吆喝。這吆喝聲小半是叫韓玄子聽,多半是讓一街兩行的人家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