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內心深處對這類嚴格的戒律極為認同。除了我與生俱來的責任感之外,父母對我的榜樣作用同樣不可小覷,我青澀的激情被清教徒的戒規壓抑下去,再度被引入正途,對高尚的品德推崇備至。自我約束對我而言,就如同呼吸一樣自然,這與有的人毫無忌憚地自我放逐是同樣的道理。我並不厭憎如此嚴厲的束縛,恰恰相反,我對它欣然接受。我更享受追求幸福的過程,而非最終的結果。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高尚的品德也將隨之到來。然而,當時我隻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有許多條道路在前方等著我。不管日後我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有可能的。不過,我的發展道路很快就定了下來。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為我對阿麗莎的愛。仿佛是在一個瞬間,我豁然開朗,了解到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先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內斂的人,對其他人的事總是提不起興趣,而且也沒有多麼強烈的上進心,唯一想要提升的,就是自我控製的能力。因此,盡管我對未來有無數的幻想,但是我的發展前景卻並不理想。對於學習,我非常感興趣,但是對於遊戲,除了那些繁瑣複雜的,我都沒什麼興趣。我跟我的那些同學雖然是同齡人,但平日裏卻隻會因為禮貌的關係偶有往來。阿貝爾·渥迪埃則是個例外,他是我的朋友,並於翌年轉學,來到巴黎,成為我的同班同學。盡管這個男孩子有些散漫,但是很討人喜歡。我並不十分敬佩他,卻與他親密無間。我可以對他說起勒阿弗爾以及風格斯馬爾,我的身體雖然待在別處,但我的思想卻總是徘徊在這兩個地方。

洛貝爾·布柯蘭,我的表弟所在的中學跟我是一樣的。他寄宿在學校中,年級比我低兩級。除了周日以外,我們平時根本見不到麵。他要不是有那兩個姐姐,我隻怕連跟他見麵的興致都沒有,因為他的外貌跟我那對表姊妹簡直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那時候,我的心被愛情占滿了。我之所以如此看重這兩個朋友,完全是由於愛情的光輝。《馬太福音》裏提到了一顆珍珠,價值連城,阿麗莎便如同那顆珍珠,我立誓一定要得到她,就算為此傾家蕩產都在所不惜。當時,我隻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我認為自己愛上了表姐,對於這份愛情,我已經說了這麼多,可我這種做法是否正確呢?我認為,那時我對表姐的感情是我一生之中最純粹的愛情。後來,我的閱曆不斷增加,卻再也沒找到過這樣的愛情。我對表姐的愛一直都維持著當年的純粹,本質上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即便是後來我長大了,切身體會到何謂欲望之後,也同樣如此。能夠與表姐相匹配,是我當時最大的期望。長大以後,我對阿麗莎也從未起過占有之心。我做的所有事情,諸如勤奮讀書,樂善好施等,全都是為了阿麗莎。我悄悄地做著這些事,另一種更為崇高美好的品德也就此產生:我做這些事,全都是為了她,但她並不知情,而我甚至也不想讓她知情。這是怎樣的一種自我壓抑啊,連自身的快樂都可以基本無視,而我竟沉迷其中,無法自拔。漸漸地,我習慣了做這些艱難的事情,那些毫無難度的事情已經無法取悅我了。

莫非隻有我一個人被這種好勝之心所鼓舞?盡管我為她做了這麼多,但她卻什麼都沒為我做過。對於我的做法,她到底有什麼感受,我根本就覺察不到。她依舊像從前那樣,擁有一顆純真質樸的心,美得純粹至極。她的端莊與優雅無處不在,絕無絲毫矯揉造作。她的笑容帶些童真稚氣,使她肅穆的眼神看起來異常吸引人。我時常在一晃神的工夫,眼前便會浮現出她那雙眼睛,溫柔至極,卻又含著些許質疑。為何舅舅每次沒了主意,都要去找阿麗莎,讓她給自己安撫,幫自己想辦法,讓自己重獲力量,個中原因我已經想清楚了。翌年夏天,舅舅跟阿麗莎在一塊兒交流,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由於過度悲傷,舅舅看上去比以前老了好多歲。吃飯的時候,他基本不說話,隻在極偶然的時刻,勉強跟大家一起說說笑笑。不過,他這樣勉強自己,反而更叫大家覺得於心不忍。所以,我們寧願他一直保持緘默。白天的時候,他總是在書房中待著,並接連不斷地抽煙。黃昏時,每回都要阿麗莎過去求他老半天,他才肯答應跟她一起去散步。阿麗莎領著他來到花園中,那情形就像領著個小孩一樣。順著花園的小道,父女倆一直走到菜園台階那邊的環形路口才停下來。那裏有張長椅,兩人就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有一天,我在一株山毛櫸下的草地上讀書,一直讀到黃昏時分。花園的小道跟此處隻隔了一道樹籬。我雖然看不到那邊的情景,卻能聽到那邊的聲音。舅舅和阿麗莎剛才明顯是在談論洛貝爾。隨即,我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是阿麗莎提到了我。我聽到他們父女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舅舅大聲說道:“啊!他一直都那麼熱愛讀書。”

我並不想偷聽別人的談話,卻一不小心就扮演了這樣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我想,要麼就馬上離開這裏,要麼就提醒他們注意到我的存在。如何提醒他們呢?是咳嗽?還是直接衝他們大叫:“喂,是我!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不過,我終究是一句話也沒說,因為我覺得很窘迫,壓根兒沒有勇氣說什麼。我的好奇心倒不至於這麼旺盛,巴不得能多知道一些別人的談話內容。想來他們之間的談話,能傳到我耳中的並不多,因為他們不過是從這裏經過而已……可惜他們行走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阿麗莎一定隨身帶著一個籃子,沿途將萎謝的花摘下來,將凋落的橄欖果實撿起來,就像她以往所做的那樣。她那清脆響亮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爸爸,帕裏西埃姑丈是不是很優秀?”

我沒有聽清舅舅是如何回答她的,因為他的說話聲音很低,而且含糊不清。

阿麗莎又問他:“你說他很優秀?”

舅舅依舊用一種含混的聲音回答了她的問題。

阿麗莎問他:“你覺得傑羅姆是個很機靈的人嗎?”

為什麼我不努力聆聽一下,他們在說什麼呢?……可惜,還是一片模糊不清。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是徒勞。

隻聽阿麗莎再度問道:“你覺得他將來能變得很優秀嗎?”

舅舅終於大聲說道:“孩子,首先我得搞明白一件事,對於‘優秀’的標準,你是如何界定的!一個人盡管表麵看起來並不優秀,也沒有人覺得他優秀,但他可能偏偏就是一個優秀的人,上帝也認為他是個極其優秀的人。”

阿麗莎說:“這正是我的評判標準。”

“話說回來……傑羅姆眼下還太小了,誰能預測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以後,他一定會有所作為。不過,單單是有所作為,還算不上一個優秀的人……”

“那還要加上什麼?”

“哎,我如何跟你解釋呢?自信、支撐、愛情也是非常重要的……”

阿麗莎急忙問他:“你說的支撐具體是指什麼?”

舅舅的情緒很低落,他說:“支撐,就是在我的一生之中最為缺失的感情,以及尊重。”隨即,我便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了。

我覺得很慚愧,雖然我並不是故意的,但我到底還是做了一個不光彩的竊聽者。晚上做禱告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就此事跟表姐道歉。我之所以這樣做,倒有可能是因為好奇心沒能得到滿足的緣故。

翌日,我剛開始說起這件事,馬上就被表姐打斷了。

她說:“傑羅姆,你不應該這麼做的。當時,你要麼就離開,要麼就提醒我們一句。”

“我並不是有意要偷聽你們的談話,這一點我可以發誓……我純粹是無心之失……更何況,那裏不過是你們路過的一個地方。”

“我們行走的速度非常緩慢。”

“沒錯,但是我並沒有聽清你們的談話,基本上就沒有聽到……你問舅舅,要想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究竟要具備哪些能力,他給出的答案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阿麗莎笑道:“傑羅姆,你開什麼玩笑啊!你明明全都聽到了,哪裏用得著我再絮叨?”

“我發誓,我聽到的隻有最開始的部分……我聽到舅舅說,自信與愛情是很有必要的。”

“他又提到了其他很多要素。”

“你是如何回應他的?”

阿麗莎的神色驟然凝重起來。

“他提及支撐。人生在世,需要他人的支撐。於是,我便說,你的母親會支撐你的。”

“啊!阿麗莎,母親沒辦法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邊啊,這一點你不會不清楚吧?……更何況,我並不覺得舅舅所說的‘支撐’是這種性質的……”

阿麗莎垂首說道:“爸爸也跟我說了一樣的話。”

我的手哆嗦著,將她的手拉起來。

“不管我日後會心甘情願地變成什麼樣子,那全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我這樣對她說道。

“傑羅姆,但是我說不定也沒辦法一生一世都陪伴在你身邊。”

我懇切地說道:“但我會一生一世陪伴在你身邊。”

阿麗莎肩頭微聳,說道:“所有人都要獨自一人走到上帝身邊,你也一樣。你要勇敢地走你自己的路,不要總想叫人來陪你。”

“我需要你做我的領路人啊。”

“你已經有現成的領路人了,就是上帝。我們相距最近的時候,正是我們忘記對方,向上帝做禱告的時候,你說對不對?”

“沒錯,每天早上和晚上,我都會向上帝禱告,祈求他能讓我們兩個在一起。”我說。

“何謂在上帝麵前合二為一,你還是沒搞清楚嗎?”

“我已經清楚了:我們歡歡喜喜地重逢,隻因為一樣東西,讓我們同樣崇拜有加。我了解到你崇拜什麼,便會跟著你崇拜什麼。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日後能跟你重逢。”

“你這種崇拜根本就不純粹。”

“別對我要求太嚴格了。要是我到了天堂,還是見不到你,那麼天堂對我而言,也是毫無意義的。”

阿麗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嚴肅地對我說道:“‘天堂與天理,是你們最初要尋覓的東西。’”

有的孩子非常喜歡用這種莊嚴的詞彙,那些對此一無所知的人便會覺得,一個孩子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在將這些回憶寫下來的時候,我便對那些人將會出現的反應有了十分清醒的認識。但是,我能怎麼做呢?努力將這件事解釋清楚?我想,最合理的解決方法應該是,不解釋,也不掩飾。

拉丁文版的《馬太福音》,我們一早就背過了。很久以前,阿麗莎就跟我一塊兒學習了拉丁文。她說自己學習拉丁文,是為了幫弟弟做輔導,不過,這個借口顯然是她編造出來的。如今回想起來,若非為了跟我讀一樣的書,她十之八九是不會學拉丁文的。在學習一門新課程時,如果沒有她的加入,我根本沒有勇氣投入進去。這偶爾會為我造成損失,但並不會抑製我的思維發展,盡管很多人都覺得後者是一定會發生的。實際上,她總是在我前麵行走。她不管做任何事,都顯得遊刃有餘。我的思想要走向何方,完全以她作為參考標準。被人們稱為思想的東西,將人們的頭腦完全占據起來,然後人們便借著這所謂的思想,進行一種融和。所有的感情,包括愛情在內,都要屈居於這種神奇的融合之下。

母親在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清楚我們母子之間究竟存在著多麼深厚的感情,所以她總是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她的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虛弱,為了將我與她緊緊聯係起來,她總愛強調母子關係這個紐帶。從很多年前,她就得了心髒病,最近心髒病發的頻率不斷升高。有一回,她的病情來勢洶洶。於是,她叫我到她身邊去,對我說道:“孩子,媽媽年紀太大啦,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離你而去了,這件事你也應該很清楚了。”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困難了。

我無法忍耐下去了,大聲對她說:“媽媽……我希望能讓阿麗莎做我的妻子,想必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覺得,她好像對此期待已久了。

果然,她的內心深處有所感觸,旋即就說:“傑羅姆,這就是我剛剛打算和你商量的事。”

我哭起來,說道:“媽媽!你也覺得她是愛我的嗎?”

“我的傑羅姆,是的。”她的聲音柔和,反複絮叨起這句話來:“我的傑羅姆,的確是這樣的。”接著,她又艱難地說道:“上帝會為你們做出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