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是江南城內最秀美的一座山,它倚靠在碧波連天的西子湖畔,嫵媚的身姿,恰似美人額頭上那一抹新月般的娥眉,故而被人稱之為眉山!但在江南的地誌中,眉山的來曆卻大有不同,據說在古代,岐山盛產胭脂,而眉山,則盛產一種青黑色的礦石,這種礦物,名曰‘黛石’,黛石,便是古代女子用來畫眉的顏料了,眉山的真正來曆,就是這般了!
陸府就佇立在西子湖畔,隔著一汪碧波,與眉山遙遙相望,而眉山之上,則建立著一家集醫治與療養為一體的大型醫院——眉山醫院,中槍後的東洋大使川口一介,便入住在這家醫院的特等病房中,他的傷勢,早已得到了有效的控製,離傷愈之日,也是可以計算的事情了!
這一夜,寒風雖烈,可跟往日,也沒有什麼不同,上半夜,眉山湖畔,照樣安靜怡人,陸府是老式人家,不到九點,眾人便早早的睡下了,一到十一點鍾,唯一沒有入眠的,大概隻有陸風濤與他的大太太了,陸風濤心裏惦念著他的小兒子陸子博,無法入睡,而大太太,則憂心她的親生兒子陸子婿,不明不白的被陸子博給請了去,雖然大家都說沒事,可她的心,還是一直懸在那裏,生怕她的兒子會有個什麼好歹,所以,她一樣也是久久不能入眠——
但是,生活在這等湖光山色中,就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有益於人的身心健康,那樣靜謐的環境,那樣清新流動的空氣,很快的,便讓無法入眠的陸風濤與他的大太太,一點一點的沉入了夢鄉中——
陸風濤被那陣奇怪的車聲給驚醒時,正是午夜時分,那時的他,正做著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西子湖中的水,忽然一改往日的溫柔細膩,倏地發起狂來,偌大的一座湖,無端端的卷起了滔天巨浪,像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水怪一般,正一分一分的吞噬著他的家園與他的家人,他看見他的兒子陸子博,被冰冷的漩渦卷住了,他就那樣,睜著一雙倔強的眼睛,慢慢的沉入了冰冷的湖底,然後,整個世界,隻剩下絕望的他,還有一陣瘋狂的,刺耳的轟鳴聲,那樣撕心裂肺的轟鳴聲,讓陸風濤抽搐著,大叫著從床上一躍而起:“不!滾開,你給我滾開!”
溫暖的冰蠶絲被,一下就被陸風濤掀翻在地,陪寢的三太太自然是被他的叫聲給驚醒了,她一聲驚呼,跟著也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手足無措的抱住了陸風濤,哭喊道:“老爺,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陸風濤有如瘋癲,居然一把將三太太推開了去,力道之大,是三太太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三太太就這樣被他摔到了床的另一頭,隻差一點就栽倒在地,陸風濤對三太太吃疼的呻吟聲,依然是不管不顧,他跌撞著,一下子衝到了窗子前,陸府的窗戶,雖然雕著精美古樸的中式窗欞,可那晶瑩閃亮的,卻是兩扇活動著的西式玻璃窗,陸風濤就那樣用力的打開了那兩扇玻璃窗,旋即,便有冷風呼嘯著撲了進來,卷走了這屋子裏的溫暖空氣!
他們居住的臥室,正處於西子湖畔的馬路邊,因為從這裏,可以欣賞到湖邊日出的美景,也是賞月的絕佳地段,雖然隔著馬路不遠,平時卻很少有人走動,因此也不見得吵鬧,所以,有了這麼好的住所,陸風濤來三太太房間的次數就比去別的太太那裏多一些,隻是,這一夜,當陸風濤打開窗子時,三太太立刻就覺察到了,今夜的情形跟往日有一些不一樣,那條白天都很寂靜的馬路,此時三更半夜的,居然有車子開動的聲音,那車燈甚至還透過打開著的窗子,明晃晃的照到了陸風濤的臉上,雖然那隻是非常短暫的一刹那,可是,當陸風濤的臉,被那慘白的車燈一照時,那樣詭異可怕的一個瞬間,還是叫三太太平白無故的害怕了起來,她抖動著雙腿,一步一步的挪到了陸風濤身邊,幾乎是哭著拉住了陸風濤的袖子,低聲的呼喚道:“老爺,您要是不舒服,我幫你叫醫生,可好?”
但是,對於三太太的柔聲細語,陸風濤卻置若罔聞,他眼光直直的,盯著那輛消失在遠處的車子,再看著不遠處,黑沉沉的湖水,忽然無緣無故的顫抖了起來,他指著那車子消失的方向,忽地嘶啞道:“那是一輛鬼車,那車子,大不吉,大凶,大惡啊!”
他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配合著四周的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還有遠處詭異閃動著的湖水,真的把三太太給嚇壞了,她哆嗦著,哭泣道:“老爺,您到底是怎麼了?您別嚇我,您也知道的,我素來膽小,我們還是睡吧!”
這些話,陸風濤倒像是聽懂了似的,因為他已經挪動了雙腿,緩緩的走到了床邊,最後,居然一頭栽到了床上,昏昏的睡了過去!
看見陸風濤平靜了下來,三太太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她快速的關上了窗戶,又奔到了陸風濤的身邊,試了試他的心跳與體溫,感覺好像沒有什麼異樣,便猜想,陸風濤大概是被夢魘住了,所以才有了剛才那麼奇怪的舉動,現在夢過去了,自然就無事了!
夜,往更深處走了一走,被那車驚醒的,何止是陸風濤一人,剛從何天翼槍下逃生的東洋大使川口一介,同樣也是被那輛車給驚醒的!那輛黑色的轎車,沿著西子湖畔,詭秘的開到了眉山醫院,但是,它並沒有走上那條直通眉山醫院的大道,而是七拐八彎的轉上了一條密林通道,那條道路,是醫院專門用來運送死者的一條通道,隻要是腦子稍稍正常一點的人,都不會踏上這條陰森恐怖的道路,但是,那輛車子,很明顯就是奔著這條道路而來的,這條路的盡頭,便是眉山醫院的特等病房了,那輛車,在離特等病房的洋樓還有一小段距離時就停了下來,從那車上,走下來兩個一色黑衣,身材壯碩的年輕男子,他們站在密林中,先是對視了一眼,而後,便同時朝著川口一介的病房飛快的撲了過去!
在那輛車剛剛駛上這條隱蔽的小道時,川口一介便被它低微的行進聲給吵醒了,因為是才經曆過生死考驗的人,所以,他的感覺反倒要比一般的人來得靈敏一些,這陣忽然響起的,一點一點朝他所在方位逼近的車聲,讓他覺得十分的不安,他略有些煩躁的,拖著傷重的身體,在病床上緩慢的掙紮了幾下,試圖引起候在門外的監護人員的注意,可是,讓他失望的是,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他記得,離下一次探視的時間,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要讓醫務人員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他,看來隻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按響裝在他床頭的那個按鈕,這樣想著,他馬上就伸出了手去,試圖觸摸到那個按鈕——
但是,讓他失望加恐懼的是,他的手,忽地淩空被另外一隻冰涼的,粗糙的大手給抓住了,原來,不知在什麼時候,他的病房中居然多出來兩個人——
一陣冷汗,猶如蠕動著的蟲子,迅速的爬滿了川口一介的整個身體,川口一介驚恐的睜大了眼睛,急促的呼吸了起來,他一動也不敢動,盡管這個醫院的夜班醫生和護士,隨時都有可能從門外經過,但他根本就不敢呼救,因為那對他而言,是極其遙遠,非常不真實的一件事情,此刻,有一支槍正頂在他的腦袋上,也許,隻要他有一個小小的動作,他的腦袋便會在那支槍射出來的子彈下,粉碎開了——
那個抓住他手的男人,忽地俯下身去,湊近了川口一介的耳朵,他說出來的話,居然是最標準的東洋語言:“川口大使,您為國捐軀的時候,終於光榮的到來了!”
那個聲音,對川口一介來說,是再也熟悉不過了的,他隱約明白了,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可是,想到自己即將孤零零的客死他鄉,他還是掙紮著問了一句:“為什麼?這到底是了為什麼?”
那人仿佛歎了一口氣,他依舊貼著川口一介的耳朵說道:“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隻是奉命行事而已,發動戰爭,總得有個說法吧!你要知道,你死得非常有價值,如果這次你沒有活下來,於是死在了何天翼的槍下,那該有多好啊!這樣的話,我們也不必多此一舉了!看來,何天翼還是很有腦子的,他根本就不想置你於死地,他隻不過是想給葉開顏一點小小的警告而已,戰爭就要爆發了,說你死在中國人的手上,這就是最好的導火線了,對不起了!川口君,我們會以你為榮的!”
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川口一介靜靜的死去了,那兩個男人,對著他慢慢冷卻,慢慢僵硬的身體,忽地筆直的敬了一個軍禮,而後才翻出了窗戶,快速的駕車,飛快的離開了漫山梅樹,滿天清香的眉山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