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哭喊聲,喧鬧聲,隨著江天楊的出殯,在天亮的那一刻全都消失不見了,江策站在曙光初現的陽台,目送著那支龐大的送殯隊伍,慢慢的消失在太城青黑的城牆下,整個人就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木然成了一尊雕塑。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反正當馮垠海走進書房時,他已經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裏,正在處理前兩日堆積下來的公務,馮垠海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他的麵前,憂心仲仲的說道:“少帥,醫生不是囑咐你得好好休息嗎?怎麼又操勞起來了?”
江策抬頭就是一問:“江南那邊有新的消息嗎?”
馮垠海趕緊呈上一份電報,例行公事的回答道:“彭賀已除,另外,那個叫小珍的丫頭,已經叫我們的人拿住了。”
江策停下了筆,點頭道:“審訊結果呢,出來沒?”
馮垠海搖頭道:“那小丫頭,嘴緊得很,短時間內我們恐怕審不出個結果來。”
“簡單!”江策一邊簽署文件一邊說道:“你們就跟她說,要把她交給葉開顏!”
馮垠海愣了愣,立刻就應允道:“好的!屬下明白!”話鋒立時一轉:“如此看來,陸子博與何天翼,真正是了不起的人才,行事雷厲風行,滴水不露,少帥要是能拉攏其中一個,大事何愁不成。”
江策頭也不抬的問道:“那你倒是跟我說說,要怎樣才能拉攏他們兩個呢?”
馮垠海在江策麵前說話向來不拐彎,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那得看少帥怎樣用飄楓小姐了,飄楓小姐目前的身價,因為白遠齋與葉開顏的利益之爭,已經不比當初了,大帥若是能早一點看到這個局麵,他也不會反對您當初的決定,自然也不會——”
“你給我閉嘴!”江策狠狠的打斷了馮垠海的話,他一動怒,身體上的傷口立刻就被牽動了,那臉色一下就走了樣,馮垠海手忙腳亂的攙住了他,迭聲喊道:“醫生!醫生!”
還不等候在門外的醫生衝進來,江策就一把推開了他,馮垠海在一個踉蹌之下險些摔倒,江策怒氣未歇,正在這時,有一個電話卻不識趣的打了進來,江策狠狠的瞪了馮垠海一眼後,這才執起了話筒,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話筒那邊傳來一陣“咯咯咯”的嬌笑聲:“江策先生,你猜我是誰啊?”
江策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頭,片刻才回答道:“於夫人!”
“於夫人?”那女子幽幽的說道:“是啊!我現在是於夫人了,不再是殷如蘭了。”
江策耐住性子問她道:“我正好有事與於省長相商,他在府上嗎?”
殷如蘭搖頭道:“他去看望他的妹子去了,就是白遠齋的五姨太,不知你派來的人,什麼時候到湘西?我們也好做打算。”
江策不鹹不淡的回答道:“於夫人,好像你不應該問我這種問題。”
殷如蘭連聲道:“是的!我也是想幫你而已,一時心急——”
“謝謝!”江策淡淡的搶過了她的話:“與其說是你們在幫我,倒不如說是我在幫於省長,大家都是聰明人,你們根本就不用知道我派了什麼人,或者派了多少人過去,我不想任何人有所逾越,照協議做事就可以了,否則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於夫人,過多的好意說不定會壞了大事,安守本分反而是最好的選擇,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殷如蘭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顫,接下來想要問的那些問題便再也無法問下去了,於田就在一旁,他悄無聲息的歎了一口氣,示意殷如蘭到此為止,殷如蘭隻得草草的跟江策寒暄兩句後,就忙不迭的掛掉了電話,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新婚丈夫,垂頭喪氣的說道:“你也知道的,江策有多麼的精明,想要抓他的把柄給自己留條後路,倒不如就按他說的去做,來日他定然不會虧待我們。”
於田苦笑道:“看來隻能如此了,我這就去找我的妹子,我們好好合計合計,定要一擊就中,千萬不能節外生枝。”
殷如蘭含笑道:“那你快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天色已經大亮了,可街上的行人卻很少,葉飄楓輕輕的掀開了窗簾的一角,朝外望去,隻見長長的一條街上,滿街都是持槍的衛兵,她在唇邊勾出了一抹淺笑,那神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嘲諷,小三看著桌上那杯黑乎乎的東西,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好奇的光芒,正叫葉飄楓看見了,而是問他道:“你想試試它的味道嗎?”小三連忙點頭,葉飄楓旋即就取出了一個杯子,好在那裝咖啡的壺是保溫的,所以倒出來的咖啡,仍舊散發著嫋嫋熱氣,小三接過那個杯子後,大大咧咧的喝了一口,下一刻,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苦著臉叫道:“好苦啊!大姐,這不會是中藥吧!我小三身體特棒,不用進補的。”
葉飄楓忍住笑意說道:“這不是中藥,這個東西是外國人喜歡喝的,叫做咖啡,你家老大那麼大的本事,什麼東西都能偷到,怎麼也不知道偷點洋人的新鮮玩意給你們嚐嚐呢?”
小三張大了嘴,正想為自己的老大辯護兩句,轉念一想卻笑了:“哼!大姐,你這是拐著彎想把話題扯到我家老大身上,好打聽他的下落,我家老大說了,男人最容易上女人的當了,我偏不上你的當!”
葉飄楓怔怔的看著小三,半晌才歎氣道:“聰明!你太聰明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是有什麼樣的頭,就有什麼樣的兵,看來,你從何天翼身上倒學了不少東西,小三,你家老大要去做一件大事,我想見他,隻不過是想跟他說一句話而已,你年紀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你不要以為你家老大無所不能,他也隻不過,隻不過是個癡人而已。”
屋子裏很靜,淡淡的燈光照在葉飄楓的臉上,她流露出來的那種哀傷,深深的打動了小三的心,小三低下頭去,想了想才說:“大姐,我們的軍紀是很嚴厲的,我不能透露我們老大的行蹤給任何人聽,你要是有什麼話想對他說,等我逃出去了,我可以幫你傳達的。”
葉飄楓緩緩的站了起來,厚厚的地毯使她的腳陷了下去,這樣柔軟的觸覺,讓她想起了那束在她眼前綻放的白梅,還有那個暗夜送香的人,她很少想起他,可他一直存在於她的世界裏,往往在最不經意的一個瞬間,忽然從暗處跳入她的眼簾,滿不在乎的對她笑著,他也曾經問過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她當然會難過了,可是,她不能難過,因為他一定會好好的活著,想到這裏,葉飄楓回眸一笑,忽地也滿不在乎起來:“那些話,我要當著他的麵說,不要別人轉達。”
小三哀呼了一聲,直搖頭道:“女人啊女人!”他這樣的神情,頗有幾分何天翼的風範,葉飄楓還來不及插嘴,小三忽地跳了起來,低聲道:“有人來了!”還不等葉飄楓反應過來,他已經像一尾魚似的,滑到了窗簾後麵,將自己嚴嚴實實的藏了起來,他剛藏好,陸子博就推門進來了,葉飄楓正要跟他說小三的事,陸子博卻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與此同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紛遝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幾下大力的踹門聲,等那些人湧到這個門口時,居然客氣的敲了敲門,葉飄楓正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陸子博卻拉住了她,大大方方的打開了門,門一開,一小隊持槍的衛兵就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打頭的那個,狐疑的看了葉飄楓一眼,又瞅了陸子博一眼,馬上就堆起了笑容:“兩位可曾見過一個十五六歲,圓臉的少年?”
陸子博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曾見過。”
那人意味深長的拱手告辭:“既沒見過,那打擾了,兩位請自便!”
陸子博客氣道:“恕不遠送!”
等那些人走遠後,陸子博才慢條斯理的關上了門,葉飄楓滿腦子的疑問,正要開口詢問,陸子博卻大力的把她帶到了自己的身後,同時從大衣口袋中迅速掏出了一支槍,指向窗簾大喝道:“什麼人?給我滾出來!”
葉飄楓連忙抓住了他的手,急急的說道:“是自己人,自己人!”
小三噌的一下從窗簾跳了出來,連連擺手道:“陸少爺,是我,是我!”
陸子博上下打量了小三一眼,依稀認出了他,這才收了槍,鬆了一口氣似的:“你倒是會選地方,居然躲到這裏來了。
葉飄楓淺笑道:“還不是跟那個家夥學的。”她這樣的表情,帶著點孩童般的嗔怪,陸子博聽著,心裏無端端的一酸,就像打翻了一個醋壇子,滿世界的酸味,他別過臉去,手裏忽地多出來一把小巧玲瓏的手槍,葉飄楓看著那槍上鑲嵌著流光溢彩的寶石,驚歎道:“德國貨,雙動扳機,單排彈匣。”
陸子博讚歎道:“好眼力,這槍是給你用的,不過,你不一定用得著。”
“給我的?”葉飄楓遲疑著接過了那支槍,在手掌心旋轉了兩下才說:“我十五歲生日時,我父親就送過這樣一支槍給我,當時也隻是看著漂亮罷了,從來也不把它當成一件武器來看,一直隨身帶著,直到我逃亡時,不得已才將它扔在了下水道裏,想不到過去這麼多年了,還能見到這種槍。”
陸子博豪氣萬狀的說道:“你想要什麼樣的槍,我都可以弄到,不過,這槍不同於你當年使的那一支,經過改良的,你看——”陸子博正向葉飄楓解說著那支槍的構造,小三忍不住在一旁心癢道:“陸少爺,你能不能也給我一支槍啊!要很氣派的那一種。”
陸子博故作不悅的說道:“這次行動,就你一人暴露了行蹤,你還敢來找我要東西?”
小三的腦袋立馬就縮了回去,他嘀咕了兩句:“也不知道我家老大會怎樣懲罰我?”
“以後小心就是了!”葉飄楓安慰他道:“做事千萬不要心急。”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將那支槍緊緊的揣進大衣口袋中,跟著又問陸子博道:“剛才那些衛兵,不會是你的人吧?”
陸子博高深莫測的反問了一句:“你說呢?”緊接著他的臉色就凝重了起來:“我們可以越過戒嚴區,但是各大報社的記者都堵在戒嚴線的外圍,你出去的話,恐怕不妥,不如你這裏多待一段時間,等那些記者散了以後,我再接你出去。”
“不!”葉飄楓的眼神即幹淨又堅決,她搖頭道:“我要出去,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就站在這裏。”
陸子博無奈的閉上了眼睛:“飄楓,我願意讓你置身事外,我這樣努力,就是想讓你置身事外,江策他不一定非要你出麵的!”
葉飄楓認真的看著陸子博,認真的說:“子博,我說過的,我願意與你們在一起,我不會害怕的,這樣一個風雨飄搖,世事紛亂的年代,誰也不能置身事外,更何況我,你送我的槍,我一定用得上的。”
陸子博重重的執起了葉飄楓的手,歎氣道:“我聽你的就是了!”
“我聽你的就是了!”這一句話,葉飄楓在漉城時,曾聽一個人說過,現在回想起來,忽然覺得漉城真的是很遙遠很遙遠,它與江南,相隔了千裏之遙啊!
湘西境內,四處是礦山礦床,曾有人打過一個有趣的比喻,那就是,哪怕湘西人在自家的院子裏刨兩鍬,保準會刨出一筐子煤來,按理說,湘西有著這樣優越的資源,理應富甲天下才是,可惜的是,因為前朝議和留下的弊端,洋人掌控著湘西境內大部分礦藏的開采權,其中以東洋人居多,剩下的也悉數落入舊式軍閥的手中,這麼一來,當真是肥了桑榆,瘦了枇杷,當權者富得流油,而成千上萬的平民百姓,則過著貧困不堪的生活,何天翼的腳才踏上湘西的土地,立刻就感受到了這一點,一個有著三腳貓功夫的小賊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那小賊的手才伸到他的衣兜裏,他不聲不響的就扣住了他的手,同時順手牽羊,在一瞬間,把那小賊身上的東西偷了精光——
“大爺,你就饒了小的吧!小的下回再也不敢了!”那小賊的手被何天翼死死的扣著,何天翼一使勁,他立刻就痛得五官都扭曲了起來,聽著他連連求饒,何天翼開心的拿出了那小賊的東西,悠閑自在的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後,這才搖頭道:“臭小子,就你這眼神,你還想當賊,簡直壞了我們的行規,你看我像是被人偷的人嗎?我告訴你,你頂多就一賊孫子,賊嘍囉,而我,是你的賊爺爺,賊太公,賊大王,以後要偷,眼神利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