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曼斯是一個看起來令人心灰意冷麵目蕭條的村子,充滿悲涼的氣息。農民們那一間間寂寞低矮的蛋黃色的土屋,靜靜地坐落在重重山巒之間的黃土溝沿上。
相傳,有一個叫曼斯的放羊娃。一天,他去山上牧羊,太陽非常燙人。據說每當烈日當空,山上放羊打柴的人都喜歡躺在毒日頭照不見的陰山坡上休息。那一天,曼斯用手遮住如火的日頭,緩緩走到陰涼處躺下,突然前麵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了兩位白胡子老頭,一位看見躺著的曼斯,驚訝地說:“這年輕人睡了個好地方啊!”
另一個接著說:“如果這裏埋上人,後代準當皇上!”
“不過,他要是把身子再向右略微挪一下,就隻那麼一下,位置可就更正了!”
假寐的曼斯,立時裝出翻身的樣子,將身子稍稍移了移。
“好了,好了。”第一個發現曼斯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嚷起來。
另一個白胡子老頭也附和道:“這下對了,好,好!”
兩個白胡子老頭走了之後,曼斯慌忙爬起,用放羊的鞭把子在自己睡覺的地方做了記號,然後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去。曼斯父親去世得早,家裏隻一位老媽媽,雙目失明。但是,盡管老媽媽白發如雪,可活得旺,一時半刻死不了。兩個白胡子老頭無意間泄露天機,使得曼斯一心想當皇上。他覺得媽媽不歿,他的皇帝就當不成。
怎麼辦?
迫不及待的曼斯欺騙媽媽,說媽媽把他撫養這麼大,他還不曾好好孝順過老人家,這一次他要背上老人家到大山外麵轉轉。
媽媽說什麼也不去,因為她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說兒子的孝心她心領了,自己現在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了,隻盼著早日一歿。等她歿了之後,兒子就不用再為她操心了。
但是,曼斯說什麼也等不得了。他把媽媽背到山上,在他躺下睡覺的地方挖了個土坑,把媽媽埋了。
不久,墳頭上長出了一棵小草。其實,那不是一棵小草,那是一支神箭。白胡子老頭其實就是神仙,兩位神仙講過:“到時候墳頭會長出一支神箭射死暴君,就能坐上天下。”
相傳,曼斯得了神箭,就一箭射去。
神箭狂風席卷般飛向高高寶座上的暴君。
可是,說來也怪,神箭眼看就要命中暴君的時節,箭頭卻一低,沒能射著,僅僅射在了皇帝的金鑾寶殿粗大的廊柱上。
這可如何是好?
為何就沒有射中呢?
因為神箭仿佛短了一截。
曼斯懊惱不已,都是因為他想急於求成,弑母行了虧。
後來,曼斯自盡了。
再後來,不知道什麼時間開始,這個村子就被叫成曼斯了。但人們說,上天為了懲罰弑母的曼斯,就讓這個原本有花有草有森林有山水的村子變成了一片枯焦的幹旱之地,並且還給降下了一條看起來清澈見底、明淨美麗,其實卻連牲畜都不喝的苦水河。村民們就隻能日複一日眼睜睜地瞅著這條苦水河,心裏淒楚難過,卻沒地方叫屈。
這是八十歲的老媽媽曾經對我講的一個故事。後來,在我不斷長大的途中,又有人給我講過流傳在民間關於曼斯發生的這個故事。
這些年,我一直在苦苦思索老人們講給我的故事。突然有一天,我仿佛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媽媽是要我做一個孝子,而別的人是叫我不要行虧。
我說不上來。
本來,他們的故事和我現在要寫的這篇小說似乎關係不大。但是,我這小說裏的事情卻就是在這片荒山野村的曼斯發生的。如此,那我覺得書寫老人講的這個傳說卻又是必要的。
其實,曼斯的農民勤勞、善良、淳樸、順從、隱忍。當然,他們有些也不乏當地民風中特有的狡獪。全村子的人,說的全是北方的北苕子話。有些話,外麵來的人得慢慢猜測,比如這兒的人把“現在”,叫“爾格”。看上去,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並沒什麼密切聯係和相通之處,但是這裏的人已經無法弄清到底從哪個朝代開始,大家就已經在使用這樣的語言了。
2
血紅的日頭冉冉地降下去,跌入了西邊的山溝。
模子用粗硬而布滿厚繭的雙手,輕輕撫摩自己皺褶滿麵的黑臉膛。此刻,暗影下的曼斯,如一朵被蜜蜂遺棄的花朵,蔫蔫地趴在遙遠的山穀裏。模子一麵蜷縮了身子蹲在山梁田埂上發呆,一麵心裏禁不住酸楚起來。這是中國西部一張典型的農民的麵孔:高高的顴骨下麵,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胡子拉碴,黃黃的稀疏的眉毛下的眼球也是深深鑲嵌在眼眶裏,現出模糊渾濁狀。模子的個頭不大,生得圓溜溜的,村裏的人都叫他“土行孫”。
山梁上,模子家的田地裏空空如也,一無所有。田地周圍的山上,看不見一棵小樹,或者小草。以前,這裏可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啊!樹下長滿了稠密的青草,山雞和野兔藏身其中。但此時此刻,樹不見了,地上的草也被毀壞了,山雞和野兔因為無處藏身,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山下,連那苦水河裏的水竟也幹涸了!
模子的孤獨在整個胸腔裏慢慢洇開,向四處浸潤、滲透。他看一眼這荒涼的土地,想著這漫長艱辛的日月,心裏就虛虛地掠過一絲恐懼和寂寞。
晚風一浪一浪,經久地舔噬著農民模子那黑紅瘦削的臉膛。
3
那時節,模子還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兒,他去東大山打鷹,守了三天三夜,終於打了一隻紅色的鷹,回來後跟人換了一頭名字叫花女兒的小草驢。
花女兒那時還沒有真正長大,拉犁鏵自是拉不動的,模子也舍不得它幹重活下大苦,怕累著它,幾乎把它當姑娘來看待。花女兒的一隻後蹄子比別的蹄子長得長,差不多跟人的腳一樣長,走起路來別別扭扭的,村裏人見了,都說模子的草驢是模子的長腳媳婦。
“有這樣溫柔賢惠的媳婦,才有福氣呢!”模子一麵思忖,一麵在花女兒的尾巴上輕輕捋著。
每隔一段時間,模子都要拿割麥子的鐮刀片子與斧頭給花女兒修蹄子:他在花女兒的蹄子下麵墊上一塊木頭片,在它的脖子上摸摸,跟它一邊說著親切的話兒,一邊就開始了工作。
花女兒聽著模子的話,就懂了,就知道是要給它修蹄子了,便配合得十分默契。二者顯得甚是和諧。
模子趴伏在地上,先拿斧頭在花女兒的長蹄子上剁,然後又用刀片子一下接一下地削下來。削下來的角質的驢蹄子片,就跟一卷卷山楂卷一樣好看。
修理蹄子的時節,大部分時間花女兒都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陽光裏,隻偶爾倒騰一下蹄子。因為防不住總會帶給它一絲疼痛或難受。
蹄子修好後,花女兒走起路來馬上就不一樣了,顯得輕盈颯爽,感覺就像是人把壓在身上的包袱卸掉了。可是過上一段時間,那蹄子就又不知不覺長長了。長長的驢蹄子,走起路來殘疾人似的,極其不方便。但是,等到修好之後,竟又身輕如燕,似乎身上的累贅被拿掉一樣,一下子輕省了許多。
蹄子修理好的花女兒喜歡在陽光下呼嚕嚕地打響鼻、甩頭頸,用嘴給模子撓癢,跟按摩一樣。
模子微微閉上眼睛,在和煦的陽光下享受著花女兒的回報。每次,當花女兒親昵地給模子按摩時,模子就忘卻了這世上的一切憂愁和煩惱,所有人生的苦痛、艱辛和不易就都一絲絲地釋然了。
模子是個老實的年輕人,但愛幹淨,村裏的人哪個都知道。
“你們瞧,他一副埋著(想著)當幹部的架勢。隻要坐在誰家的炕頭或凳子上,總喜歡用指頭彈褲腿上已被他彈了無數遍的土,或用手指蘸上唾沫洗他衣服上突然發現的油漬或者斑點!”
因為大家認為,一個終年在土裏勞作的人,不應當這麼講究!
模子聽了,慢條斯理地反駁說:“你們不懂。誰家吃飯經常不洗鍋?”
大家便笑了。
4
小馬是鄉防疫站給牲口家畜打針的防疫員。
可別小瞧這給牲口家畜打針的工作,給牲口家畜打針照樣拿工資,活計又不累,主要是預防禽流感、口蹄疫、血症、羊痘、漏蹄等。
每天,小馬都騎一輛破爛的摩托車,一陣跑到這兒一陣又跑到那兒,在各個村子來回穿梭,轉著給牲口家畜打針。打針是不白打的,要向農民收一點費用的。本來上麵的政策是不收費的,但下麵工作的人依舊靈活應用,多少收一些。上麵的人為了鼓勵防疫員的積極性,對他們適當違反政策的行為便視而不見。這樣的事情總是很默契的。
有些農民交不起那幾毛或者一半塊錢,就說:“我們又沒請你來打(針),你自己跑來打(針),還要向我們收費,這是啥道理?幹脆別打了,我們不稀罕打(針)!”
但是,打針是上麵定的事情,不打不行,說是牲口家畜得了瘟疫,會累及到人。加之鄉上的土政策默認和允許這些動物防疫員收點錢,當做犒勞他們的費用。這一舉措無疑刺激和調動了防疫員們的工作熱情,他們的積極性一下子提高了,都樂得下鄉。有一次,不知怎麼弄的,小馬把村裏的一頭牛給打針打死了。那是一頭很能幹活的牛。這可是農民的命啊!因此搞得村子裏人心惶惶,一提及給牲口打針就驚恐萬狀,嚷嚷著不打(針),並氣憤地說:“打針,打針,打他娘的鳥!”
去年盛夏的一個晴朗的上午,小馬來給花女兒打針。
模子有些不放心,說:“你把藥放下我自己打。”
小馬覺得模子在鄙夷他的醫術。
“你打?你是個啥?會打個鳥兒!不要妨礙我的工作,趕快叫我打了走人。”
“那打吧,打吧,”模子懼了,像個小娃娃,用手捋著頭發,囁嚅道,“我隻是想叫花女兒吃得飽飽的再打(針)!”
“我還忙呢,沒時間!”小馬生氣得很。
模子也有些不快,他下意識地推了防疫員一把。
防疫員小馬就被模子推了個跟頭。
村裏的人就都哄然大笑。人們就是盼望著看到這樣的一種場麵,就是希望得意洋洋的強者出醜跌跤,大快人心。
有人乘機說風涼話:“看看,這個人還想和我們的土行孫比啊,還不知道我們土行孫的厲害。哈哈,試試吧,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有人竟然說:“不是好欺負的啊!”
小馬惱羞成怒,鐵青了臉,一聲不吭地突突突騎摩托走了。
人們從防疫員小馬的臉上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下午,日頭已經斜了,但日頭的溫度仍舊炎炎地炙烤著曼斯的山穀。這當兒,小馬就領著派出所的人來了,都騎著摩托,把個土行孫一個背銬,帶到學校一間小破屋裏,叫模子下馬步,並讓模子在頭上頂了一摞作業本,然後狠狠一頓皮帶一頓拳腳,真是不留一絲情麵。臨了還在模子的卵蛋子上加了一腳,差點要了模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