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莊蒼涼憂鬱地隱埋在外界的視線裏,朝朝暮暮如同失落了靈魂的翅膀一樣失落了許多遙遠的秘密。
一道銀線樣的細流悄悄纏繞在莊子四周,終日裏在靜靜地奔流。這個莊子的出口必須從一道石峽穿過。石峽兩旁交錯的山峰排放著野性的美麗。
這山上至今有一片密壓壓的紅鬆!峽穀之外是一條通向外界的平川。進入峽穀裏便見一座藍烏烏的大壩,沿大壩上走約四公裏,便是紅莊。這個峽穀據悉曾是個土匪出沒的地方,也曾因戰亂而一度被血洗。而今,再看莊上莊下的土地依然是紅紅的泛著血光。
今天,隔了四代人的我,就要對自己住在紅莊的太爺的為人做一個徹底的考證了。我走訪了許多人,於是從一些散失的殘片中、一些不足一提的蛛絲馬跡中,我了解到了一個人。
他的名字叫楊鐵飛,號百步楊。
紅莊當年可以說是我家的天下,因為想當初紅莊首富張奎是我太爺。那陣子,他坐帥紅莊堡是一個既能說得起話而又被稱作大善人的人。就在我家最紅火的那年,突然闖來了一個人,三十上下,一副習武人的打扮。他一進我家那座高大森嚴而又象征著富貴的堡院,便一頭栽倒昏迷過去。
我太爺被人驚叫出來。他不慌不忙邁動著堅實而又威風凜凜的步伐過來,背手站立在這個忽然闖入的陌生人跟前。我太爺頭戴一頂青色孝帽,著一身寬大嶄新的青袍,儀表堂堂,滿臉顯現著隻有富戶人家才可能有的闊綽與驕傲的神情。我太爺張奎將背在身後的右手伸過來,搭在那陌生人的鼻孔上試了試,尚有氣息,便對身旁垂手侍立的馬戰英道:“去!抬到後院用漿水灌醒,好吃好喝盡管款待。噢,等等,別忘了另外再給準備一身得體合身的衣褲,去!馬上去辦!”我太爺張奎剛欲背手離開時,又在空裏抬手劃了一下,這麼吩咐著俯首恭聽的長工老馬:“換了衣服領他到我房裏來!”
老馬小心地應道:“爸爸(當地一種對人的尊稱),知道了!”然後就喊了旁邊的兩個閑人,抬了那個陌生漢子往後院去了。
那人被抬往後院一個設有暗室的偏房,房前兩排鑽天楊,旁邊是一個花園,園內開滿了鮮豔多姿的罌粟花。當這些罌粟花成熟後,我太爺便命人采收,再拿到砂鍋裏熬煉成煙土,逢上什麼頭疼腦熱或犯煙癮時,便吸上一回。那後院的正房門前,有一套石桌、石凳。夏天可以在這裏吃飯、納涼、下棋。
長工老馬讓把這位陌生兄弟平放在後院一房中的一副床板上,爾後叫人速到灶上舀來漿水,輕啟了那人的門牙,給灌了些。提起我家的漿水,據說可真是一味良藥。那是用山上采來的一些極具香味的中藥配料醃製而成的。具體操作方法,可惜失傳了!
不一刻功夫,那人竟奇跡般醒過來。他微微睜開了一雙烏黑而有神的目光,先是警惕地環視了一周所處屋舍,之後,就翻起身,仔細端量身邊的人。最後,他見氣氛安詳,便淒然地笑了一下。
那笑使人想到一個英雄一世的人,忽然落魄之後的淒涼。
長工老馬見那人醒來,便喜出望外,一時為圓滿完成太爺交代的任務而感覺很是欣慰和得意。他咧開胡須密封的老嘴,笑道:“醒了!醒了!”說著便揮舞著一隻布滿老繭的粗手,讓我家的幾個閑人找來一套合身體麵的衣服,讓這位陌生但英武的漢子穿上。
那人先是不肯接受衣服。但是,我太爺卻忽然地親自來到了後院。他竟然替漢子親手穿起了袍衣。那人在我太爺凜然的身姿與堂堂不可慢怠的目光下,隻好穿上了衣服。之後,我太爺非常親熱地牽著那人的手,視作朋友賓客般的往前院的上房去了。走時,太爺吩咐老馬讓家廚多做一些好菜,盡管上來,他要宴伺這位既非親戚亦非故舊的陌生人。
那陌生漢子此時變得豪氣四溢,跟隨張奎老頭子邁動著矯健的步伐向前院而去。
在我太爺的房裏,那人依然一句話也沒有。無論我太爺問什麼,他都無語。飯菜上來,那陌生人忽然感到一種深陷困境的酸楚與無奈,最後隻好一陣狼吞虎咽,將桌上的飯菜盡掃而光。
我太爺連連稱讚:“好飯量,真是一條好漢!”
吃飽喝好,那人覺著到了不開口無以為報的時候了。他說,他姓楊,名鐵飛,因自幼習武,並打得一手好石子,人送綽號百步楊。
我太爺張奎一聽,就喜上心頭,眉梢上掠過一線陰暗的意念。太爺朗聲道:“你的石子打得那麼好,不會就是徒有虛名吧?在下我倒要見識見識。”
楊鐵飛看看屋宇,搖了搖已有些失去自主的頭顱,意思是這裏不適於演練啊!
我太爺橫著眼,明白過來說:“那我們找片寬闊地吧!”說完就不容商量地頭前帶路,向堡門外走去。
張楊二人在前麵微風中凜凜地走著,後麵就跟了我家門裏的一班後生,包括我爺,一個喜歡在別人身上試驗和印證武學的人。還有紅莊的一些鄉民。他們不覺間就到了堡門前的一片園子裏。樹園靠北約莫百步,就是流經了數代的銀河。此時,遠遠見銀河的水在太陽光下,閃爍著粼粼的水波。
我太爺張奎已有些不耐煩了,說:“不必再跑了,就在這裏吧!”
楊鐵飛的傳奇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百步楊看出我太爺對他有些不見黃河心不甘的輕視。遠處,約三四十步開外柳樹上有一隻鳥在深深地聒噪不休。楊鐵飛猛然滾動渾身的血液,抬腳挑起一顆鵝卵大的石子於左手中,旋身摔出之餘,又順勢以右手拾起了另一枚石子,風一般脫手而出。兩枚石子嗚嗚叫著,一前一後,先是那約碗口粗細的一棵柳樹頭應聲而斷,接著那受驚飛向空際的一隻黑鳥兒被隨後趕到的另一枚石子擊得“撲”一聲和著紛紛揚揚的羽毛直直墜落下來。
人們呆呆的,隻聽著銀河的水劃開紅莊一道淺淺的壕溝,奏著傷傷涼涼的如煙似幻的遠歌。
我太爺忽然樂得張開從不輕易言笑的厚嘴,哈哈一陣別有深意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