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出走(1 / 3)

我們從度過了我們童年的村子出發,一路上翻山越嶺,第三天到達縣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四方的燈一個接一個照亮。第一次看見縣城的夜晚是那麼耀眼、迷人和輝煌。感覺確實是輝煌,有如那夢中的宮殿。走在街上,賣小吃的人們陸續搭起了自己的帳篷。串在一根根細鐵絲上的羊肉串,被師傅們擱置在鐵槽似的火爐上翻來覆去麻利地燒烤,發出吱溜溜令人饞涎欲滴的聲音。賣麻辣燙的塑料帳篷一個緊挨著一個,三三兩兩的人從帳篷裏出進。帳篷裏的客人,圍坐在一個長條形的小木桌跟前吃麻辣燙,吃得真是動人心弦。

“老那家的五香羊羔頭!”老板大聲叫喊著。那羊頭在鐵鍋裏不安地上下翻騰,發出陣陣誘人的清香。我們還看見在每個飯館和小吃攤點的門口旁邊擺著一隻白色的大塑料水壺,旁邊的木板凳上擱著一隻白色的粗瓷碗:賣涼水。每碗涼水要賣上兩到三毛錢!真是好笑,山穀的村子裏,雖然家家都吃著幾十裏路程驢馱馬運而來比油還貴的水,但凡是路人要水喝時,想喝幾碗就喝幾碗,從不吝嗇。

白天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可此時卻漸漸涼氣逼人,連腸子都陣陣痙攣。

出門時,我們兩個身上隻裝著五元錢。

盡管饑腸轆轆,但想著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花掉這錢的。

我的旅伴比我稍大兩歲,今年十四歲有餘,名字叫窩蛋。他個頭比我略高,生性善良,從來沒動過別的孩子一手指頭,他連螞蟻都不敢碰。但是他準備逃離這個村子的想法卻由來已久。他想著:到城市去闖蕩吧,不定能闖出點名堂來呢。我也覺得村子實在沒待頭了。於是兩個人結伴而行,離家出走。老實講,跟窩蛋出門,我還是比較放心和踏實的。

眼下,我們得趕緊討要一口吃的來填飽肚皮,然後好繼續趕路。我們覺得縣城離村子還是比較近的,家人追來怎麼辦?我們總覺得不宜久留,得繼續前進。不知為什麼,我們總覺得走得離村子越遠越好。還覺得夜間行路比白天行得快。

我們真的打算不分晝夜地向前走。我們的目的是到能吃飽肚子的地方去。這樣的地方到底在哪裏,盡管我們一時還不知道,但我們堅信隻要走下去,總會有那樣的一個地方吧。

我們兩個都是從未出過門的人,到縣城也還是第一次。我們那村莊有人一輩子沒出過門,並且那樣的人還不少呢。

說實在的,我們沒有流浪的經驗,一走進飯館,不知道怎樣向人家張口乞討,就隻是那麼可憐地站在一邊,瞅著人家吃東西。有時候飯館裏的人便要主動問了:“你們要吃飯嗎?”

窩蛋似乎極其羞澀,憨氣地說:“身上隻有五塊錢。我們還有很遠的路呢!”他拍拍衣袋。

“看看哪裏有不要錢的(飯館),你們趕快去吧!”

這樣對我們說話還算是客氣的,碰上脾氣不好的人或那天人家恰巧不高興,就會大難臨頭,被人家像狗一樣嗬斥:“滾出去!趕緊給我滾出去,土包子!”

土包子有時候比罵“狗日的”更令人難受。我想把他們美美罵一頓,或者打一頓出一口氣。

我們頗受打擊。他們為什麼會對我們抱有如此大的厭惡和偏見呢?誰願意當“土包子”呢?誰又不希望生在一個有錢的人家呢?他媽的,出身卑微,骨子裏也不一定就不高貴,也不一定就不幹淨。荷花還出淤泥而不染呢。

窩蛋帶我進了兩三家飯館,都被趕了出來。

我有些灰心喪氣,心裏的自卑感漸漸蕩滿心中。

窩蛋卻說:“我們一不偷,二沒搶,要口飯有啥錯誤呢?”他鼓勵我們一路要走下去,說:“還是好人多,總會碰上好人的!”

我們便又沿著街旁的飯館要了下去。窩蛋的嘴巴,說來也確實他媽的特別甜,逢年輕的男人女人就叫“叔叔、阿姨”;年老的呢,就喊“伯伯、大爺、大媽”。他總是畢恭畢敬,臉上堆滿令人同情的笑容。但走到街的盡頭,卻連個毛也沒要到。

我揶揄窩蛋:“你的嘴巴跟抹上蜜糖一樣,恨不得叫人家爹爹老子,有啥用嘛!”

“這你就不懂了:將小、將小,天下走了——做人嘛,還是要將自己拿得小小的,看得低低的,不論走到哪裏總會受到別人照顧的。所以,嘴巴還是要學乖一點的!”

什麼做人鳥道理,我不以為然的樣子。

一會兒,窩蛋仰頭看看天空。天似乎陰著,稀疏的幾顆星星泊在暗淡的雲中,渺茫而遙遠。它們又仿佛是貼在一張薄薄的藍色幕布上的窗花,被風輕輕吹拂著,晃晃悠悠。但是,它們似乎就要消失掉了。雨前的空氣涼人臉麵。

不知為何,總覺得縣城的星星沒有山穀的星星亮。山穀的村莊裏,天上的星星離你總是那麼近,像樹杈上的果子一樣,伸手可摘。

出門在外,不禁有些孤單和寂寞。

我在心裏開始怨窩蛋,盡管我非叫他帶我出來不可,但現在仿佛一切都是他的不對。

窩蛋似乎看出我的不滿,胳膊搭在我肩上說:“一同出來了,就是親親的兄弟,我不吃但不能叫你挨餓!”他掏出那僅有的五元錢,要給我買飯吃。我心裏還是挺樂意的。但又一想,這路還很長很長,錢留著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不定更有用處呢。

“餓並不覺得餓,隻是有點渴。有碗水喝就好了!”我說,“沒想到這城裏的涼水也要賣錢!”

“真不覺得餓嗎?”他疑惑地問。

我一下子有些不高興了,氣衝衝地,說隻想喝水。

“那我們就去買水喝吧!”他說。

我把他的手狠狠地推一邊去,悄聲道:“我舍不得花掉那五元錢!”

他情不自禁地“噢”了一聲,接著過來拍拍我的肩,說:“沒關係,花完了,我們還可以再掙嘛,聽說城裏在垃圾點上拾酒瓶子,在建築工地上抱一天磚,也夠咱們的飯錢了。像我們這樣勤快的孩子,生活就是苦點,可無論如何也餓不死!”

其實那錢本來就是他的。我出來的時候,沒帶一分錢。原本也沒錢。但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覺得我們一起走出門來,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應當是我們兩個人的,更仿佛那錢也有我的一半在裏麵。

盡管他苦口婆心地勸我,叫我去吃東西,但我還是堅決不去。他隻好講:“那我們找水喝去!”

我點點頭。

我們兩個準備順原路返回,見有幾條路,我們拐了個彎,竟然就迷了路。正要找個好心人問問,可是一想不知道怎麼稱呼剛才走過的地方,就隻好在原地發呆。那時候,我終於感到我們確實是兩個真正的鄉裏棒!對城市真是太陌生了!一切都透出種種的不適,流露出莫名的恐懼。

疲倦和饑餓一陣一陣襲來。我們望著那一幢幢高樓大廈,便想,那裏麵的人是多麼高級啊!

“好出門不如窮家裏待!”這是山穀裏的人常說的一句話。

但是,說實話,我們所在的那個山穀村子,原本也不是我們的老家。窩蛋家和我家原本都是從很遠的地方逃難過來的。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連我們的老人好像也搞不清楚了。隻常常聽長輩講:“我們是沒有根的人!”每聽此句,我真是要落下淚來了。沒有根的感覺是多麼可怕啊!人沒有根就好比浮萍一樣,沒有根的草就漸漸枯萎了、死了。人沒有根,就永遠找不到歸宿,無論在任何地方——即便是在自己的房子裏,也仿佛是在漂泊。

一想起這些,真讓人傷心。

我和窩蛋轉了幾圈,就又走到我們先前要飯的那排飯館跟前。我們繼續在一個個飯館門前徘徊。一位三十多歲正在飯館裏吃飯的魁梧的大哥看見了我們,走出來問:“你們還沒吃飯吧?”就從身上掏出五元錢給了我們,說,“拿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