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大老爺崔顯回到正房的時候,已經是戊末時分了,他脫下身上穿的寶藍直綴,看到夫人金氏斜倚在床榻上,床邊的腳踏上坐著秦媽,兩人在低聲談論著什麼,金氏那向來沉素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興奮之色。
崔顯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下,秦媽看到老爺進門,慌得忙站起來行了禮退出門去。丫鬟妙姐兒忙將老爺素日喝慣的碧螺春端了上來,又低頭走出內室到外屋裏伺候著。
崔顯年約四十多歲,方臉短須,身材魁梧,頗有些“南人北相”;他曾經在京裏做到了監察禦史的位置,在朝事上仗義執言,性格直爽,倒也很有些北方人的忠勇。前年神宗登基,內閣學士張居正高拱等人輔政,崔顯在前朝穆宗的時候,便和高拱有些不合,此時也因為牽扯到一些舊事,被罷免了官職回了吳江老家。
崔家在吳江本來就是有名的富戶,廣有田產店鋪,近幾十年來,吳江也成為了全國最富盛名的絲織生產中心,雖然當時山東的柞綢、山西的潞綢、成都的蜀錦、閩廣的漳絨(天鵝絨)和廣紗等也是名聞國內,但產量最大,質地也較精美的絲綢綾鍛則是除江浙莫屬。
崔府所在的震澤雖然距吳江縣有著二十裏地,但因為背靠江涇,水路通暢蜿蜒路過平望、灘闕等鎮便到了太湖,和運河也是息息相通,所以並不是偏僻的地方。更因為交通的便捷,震澤鎮早已經成為了蘇州有名的出產錦繡之鄉,積聚綾羅之地。
鎮上街道兩旁都是綢絲牙行,不下幾百家;遠近村鎮織成綢匹,也都到此上市。更有那其他各省各州府前來收買的,都蜂擁而至,到這裏來收買新綢。一時間絡緯機杼之聲,通宵徹夜;來往車馬行船不息,好一派繁華景象。
崔府便位於震澤鎮的西邊,據說往上數七八十年前,崔府祖老太爺年輕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小織戶,和別家一樣種桑養蠶,紡了絲綢去牙行裏賣,因為他蠶種撿得好,織出來的綢匹光潔細密,賣的價錢也比別家的高出幾分,幾年下來,家裏的綢機便越來越多。
崔家的祖老夫人也是手巧的,又有著祖傳的染色秘法,染出的綢布更是和別家不同,顏色看上去也更加鮮活可愛,就這麼著積少成多,到了崔老太爺一代,崔家和鎮東的嚴家、鎮北頭的邱家一起,已經成了震澤赫赫有名的三大“收頭機戶”(見注)。
金氏娘家在離震澤三十裏地的平望,那邊也是有名的織錦之鄉,金家也曾經算是吳江的豪門望族,隻是近年來家裏子息不旺,漸漸已經有了衰敗的氣象。金氏上頭隻有兩位哥哥,大哥金克崖走了仕途,在四川涪陵做了個小小的縣令,帶了家眷在任上已經十多年了。二哥金克阜則是在京裏開綢緞鋪子,生意倒是做的還算興旺。
因為家境富裕,崔顯從京城裏解職回鄉後,心裏倒是沒有覺得特別失落,這兩年在江南過著隱居般的日子,每日無事督察著織坊和鋪子裏的生意,日子倒是過的比在北京城做官的時候還要逍遙自在,隻除了一件橫亙在心底的大事——子嗣的問題。
崔顯雖然走的是科舉的路子,也寫得一手精妙的好八股文章,卻不是一個迂腐之人,這也許和幼時耳濡目染的家庭環境有關,崔老太爺和崔老夫人都是務實的生意人,崔顯也養成了通達的性子,否則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恩師趙明域被陷害後,仍然冒險將未婚妻趙芷嫣從青樓裏搭救出來並成親,從這一點上來說,崔顯還是頗有幾分男子漢的擔當的。
可是最終還是應了那句老話,“英雄難過美人關”,崔顯雖然不算是什麼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頂多不過是有幾分俠義心腸的男子,但卻終究不是個專情的人。他對趙芷嫣有情有義,可是這並不妨礙風華絕代的趙小姐難產而死後不久,他又迎娶了嬌媚動人的朱彩屏進府,做了他第三房的姨太太。
大夫人金氏雖然相貌一般,但是端莊沉靜;三姨娘雖然年近三十嫵媚依舊,卻也不是那輕狂的女人,親生的三個女兒樣貌如花乖巧有禮,外麵的生意蒸蒸日上財源廣盛,隻有子嗣這件事情成了崔顯心頭的一根微小的細刺,每日讓他想起來都如鯁在喉,恍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