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1 / 2)

喬紅梅走進圖書館是下午四點。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線,徑直往洗手間方向走。兩台飲水機,一高一矮,她選擇矮的那台。水形成一個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壞了它。她眼睛向身後掃了一圈,沒人跟著她。她向左走,一邊抽出麵巾紙擦嘴上和麵頰上的水。她一共瞥見六個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輕。這樣一走,她已巡視了五分之一的圖書館麵積。這座大學城一共不到十萬人,在圖書館常常碰到熟麵孔。她繼續走著,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麵積。加上她從門口走到飲水機,多半個圖書館已被她搜查過來。她站下來,迅速感覺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熱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電腦,坐下來飛快地打入網址。

這人說他看著她款款走來時,就試圖把她昨夜講的故事和她聯係起來。他有一點明白,她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一份對故鄉沉重而扭曲的愛。

喬紅梅想,他把它叫愛,好吧。

他說沉重和扭曲給了她獨特的儀態。或許這正是使他欲罷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樣看著她在草坪上走,並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從公寓的大玻璃門出來,在草坪上和一個牽狗的熟人寒喧,說天氣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後喬紅梅給了狗一個甜密撫摸,看得出,她和動物相處得自然、舒服。她撫摸狗時,長圍巾墜落到地上。他說那條圍巾使她原本沒有想法的一身裝束一下子有了強烈的宣言。那頻臨滅絕的圖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蒼白了。那紅色讓他想到古印地安人織地毯時,把一種甲蟲碾碎而得到的紅色漿液,那樣飽和,看上去都腥氣,和任何一種紅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來他對古印地安地毯也有興趣)。喬紅梅就這樣一步步走來,身姿依舊謙讓而躲閃,背向那座蒼白的布爾喬亞公寓樓,它的十六層樓裏住著這所大學的十多位教授,過著蒼白的生活。

他連樓裏有幾位教授都摸清楚了。喬紅梅向四周看一眼。旁邊一個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見的談手聊得火熱,據說他們在網上可以開party,十多個人七嘴八舌,空間距離幾千英裏。

這人說他對自己感到吃驚,竟會如此無情地丟棄他一貫的行為準則,屈從渴望,幹著不大上台麵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長椅,他坐在某一把長椅上。在她與他距離縮短到二十米時,他對自己說,好吧,讓我登場吧,隻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隻手。但就在喬紅梅離他五步之遙時,忽然向身後的公寓大樓轉過身,朝十六層的一個陽台揚了揚手。他看見她手勢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滿對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從他的角度,他看見一把未撐開的淡藍遮陽傘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欄杆上喝早晨的最後一杯咖啡。因此他沒有起身,與她正式開場。也許他還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沒出息感覺過去。不僅渴望,還有些不可告人的朦朧企圖,他坦白地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