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2 / 2)

這時一個新顧客走進咖啡館正門,大聲和坐在門口的兩個女學生打招呼。

“格蘭。”

喬紅梅馬上退入陰影。格蘭竟和他的學生在這裏約見。師生間調侃起來,都不高明。女學生們的笑聲十分緊張,格蘭隻好再開些玩笑,更失敗。他們開始談他們的本行,格蘭自如起來。海明威、福克納、費茨傑拉德、奧尼爾、坡斯、勞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們。不止是自如,格蘭輝煌起來了。喬紅梅幾乎忘了這就是她結婚十一年的丈夫。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精彩。桌上的燭光給了他一個古典的側影,他原來有雙易感浪漫的眼睛。

女學生們請教授講得慢一些,讓她們做筆記。

喬紅梅想,這兩個年輕女生已被格蘭引誘了。隻不過格蘭是無意的。牆的拐角阻斷了他們的視線,她就這樣隔牆有耳地站著,聽格蘭向兩個女學生發射知識、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性信息。性張力在三個人頭頂凝聚,產生電流,不斷打出火花……喬紅梅有些妒嫉兩個女學生了。

洗手間裏突然出來個人,險些和她撞個滿懷。兩人同時道一聲對不起,又同時端詳著對方。

喬紅梅從“藍色多瑙河”的後門出來,她無意中驗證了自己的假設,誰不處在三角關係裏呢?或虛或實而已。她走在雨裏,驚弓鳥一樣向前撲騰。格蘭一定盯上她了,這些天她的行為舉止,連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突然站下來,站在雨點密集的校園操場上。她想起那個從洗手間出來的男人。他道歉時對她那麼一笑。絕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來歲,沒錯,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樣子,個頭不太高,但十分結實勻稱。似乎穿件黑色羊絨毛衣,高領,繃出他的塊兒,是個愛打網球或遊泳的人。動作中還殘存不少青春,雖然頭發已帶些雜色。她猶豫著要不要走回去。給格蘭什麼樣的說法呢?網上來的情人?她回頭看一眼鬧哄哄的咖啡館,沒有挪動腳步。他和她對視一眼,沒錯,特征都對得上號。他的嘴,那張欲語又止的嘴巴。是那種心裏語言很多,嘴上卻沒話的人。

全身濕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見格蘭的留言。他有兩個考博士的女學生緊急求見,他約她們去了“藍色多瑙河”。看不出他對她起了疑心,個個字都磊落。她脫下濕衣服,用鬆軟的大毛巾裹住身體,忽然感到胃口開了,想吃東西。晚飯時她隻胡亂塞了幾口蔬菜。她找出一塊起司和一塊雜糧麵包,叼在嘴裏就去上網。

他的信已在等她。

他說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場雨,卻撲了空。他看著她從雨裏走來,完全象個殉情少女,絕決而柔弱不堪。睫毛膏的黑色被雨衝化了,暈成兩個大大的黑眼眶,一縷濕頭發搭在莊嚴的嘴唇邊。他說他從不知自己會有如此多的憐愛,會如此的靜靜爆發。他想到她是從那個小村子來的,那個一夜間死去二百一十三名處女的小村。處女們是集體殉情的,為了她們尚不知在何處的情人。因而她們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為人婦之後再偷情的冤孽彎路,直接就為潛存的情夫們死去了。

“你就從那個小村走出來,走向我的。我看著站在門口的你。這樣想,你身後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墳墓。你講到那個城市來的男孩,愛吹口琴愛咒罵的那個小夥子,也被埋在這不尋常的墳墓裏。你走出的,就是這樣一個小村。”

看紅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觸碰那一行行字。因為這些字正觸摸她。她知道他說的“憐愛”是怎麼回事。

他說她順著一張張桌走過來,喘息隔著衣服都看得出來。一場雨把她多日的驚恐、失眠、酗酒,以及對這事漸漸染上的癮全印了出來。他說他想上來抱起她,告訴她他有多麼懊悔,不該這樣驚唬她。讓他從這裏重新開頭,從體溫和呼吸開頭。假如不是格蘭梗在那裏,他一定會和她好好開始。他說她逃得那麼愴惶,連披肩失落都毫無意識。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帶著她身體的氣味和溫度。

喬紅梅一摸肩膀,果然空蕩了。她最愛的一條披肩,落到他手裏了。

他要她別擔心,他會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約會。

她不再憑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個一閃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來。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壓在帽沿下,不怎麼拿你當回事,卻眨眼間就會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這個使她一切感覺、一切欲望回春的男人。

他說他感覺到她微濕的身體裹在柔軟的棉質毛巾裏。這是他的手,扯下這條毛巾。不是“輕輕撩開”,而是那麼一扯,帶一種彪悍,手勢短促,不許你忸怩。這是他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肉體,那黃孩子的肌膚。

他真的使她又燃燒起來,就連格蘭,她也感到一種新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