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2 / 2)

該有個孩子了,她說,心一點點冷下去。

他說他看不出什麼是“該”。

她說,孩子不好嗎?一個家庭不該有孩子嗎?

你做什麼,就因為“該”嗎?

她不作聲了。紅臘燭沒趣地躥起火舌。

是啊,什麼來決定“該”呢?愛情已拉不住兩顆心靈,兩具肉體,要一個孩子來拉住他們。孩子可以成一個新主題,給他們日漸枯乏的日子以新內容。

喬紅梅誠實地告訴密語者,在懷孕前,她和一個男同學一塊喝過咖啡,一塊去舊金山聽過音樂會。甚至有那麼一兩次,在車子停下後或發動前,那男同學吻過她。那是一個北歐人。當時北歐在她心目中,還頗神秘。在懷孕前,她似乎初嚐到失望,她總是以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麵,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愛,到後來,卻發現不過如此。她已遠嫁到太平洋彼岸,並為此什麼都豁出去了,獲得的,卻不過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淇淋,試昂貴的時裝,看新上市的電影時突然一走神,這就是我以為更大更好的世界,這就是我拋棄那麼多,毀壞那麼多而追求的。一種淺淡的掃興油然生出,她會放下正試穿的時裝和最愛吃的冰淇淋。她不知道拿自己的失落感怎麼辦,不知怎樣對付她時常出現的黯然神傷。她想到那個草垛上吹口琴的知青,講起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時的眼睛,那麼多期待又那麼感傷。他若活到現在,處在她的位置,是否像她一樣在心裏歎息,不過如此?

就在她看穿地在心裏說“不過如此”的時候,孩子來了。

孩子在多少情形下救過僵局?拙劣和高明的電影裏,孩子總是帶來轉折。

她完全沒想到格蘭會有如此負麵的反應。她坐在那裏,像紅燭一樣一點點矮下去。格蘭講了一長列不要孩子的好處,謊扯得虛假而拙劣。

她對密語者說,在此之前,她的失望是隱隱的,莫名的,這一刻變得具體而實在了。到今天她也沒有弄清,格蘭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不愛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溝通低能。她的失望之巨大,她想密語者應該能想見。

她什麼也沒說。十天後,她悄悄地做了人工流產。手術做得不好,她流血量很大。她不想驚動格蘭,悄悄掛了急診。醫生說胎兒還剩一半在她腹內。他說隻能等她身體自然排除它。她按醫生的囑咐,把身體的排除物收集在一個瓶子裏,等醫生最後把它們拚起來,看流產是否徹底。她在瓶子外麵套了個紙盒,擱在馬桶後麵。格蘭發現了,問這血淋淋的東西是什麼。

她心裏滿是惡毒語言,想說這下稱你心了,斷子絕孫了。或說,是什麼你不知道?當然是我和人軋姘頭軋來的。但她咬緊牙,隻看著他。

她在那一瞬想起她前夫年輕時的臉龐,孩子氣十足,也丈夫氣十足。見她從“人流”手術室出來,一把抱起她。他就那樣抱著她,走上四樓。一路上淚汪汪地賭咒,指標指標,下次沒指標咱也生。

然後格蘭說,我說不想要孩子,可並沒要你去做手術啊。

原來她的婦科醫生在確定懷孕那天就告訴格蘭了,難怪他那天晚上一張陰沉的長臉。

他又說,既然孩子來了,我總會調整自己,接受他。何必逆天意又把他殺了呢?

她大聲叫道,裏外裏你都是人!她發現自己喊的是中國話。她覺得中國話這一刻怎麼這樣解恨?她又喊。建軍就不會這樣對我!建軍!我對不起你!

她嚎啕大哭,像那小村裏的婦人哭喪。

格蘭什麼也聽不懂,在一邊說,會好的,會好的。

她索性喊道。操你媽“會好的!”你拆散了我和建軍,我瞎了眼了!

他說。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