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收完的時候,招工通知下來了。受太子河政治事件的影響,盡管李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太子村隻爭取來了一個名額。剛開始的時候,李明亮捧著這個香餑餑似的名額很得意,很快就發覺成了燙手山芋。太子村共有二十名插隊知青,李明亮無論走到哪裏,二十雙渴望又歹毒的眼光就跟到哪裏。知青們也都變了,變得沒有了自信,再好的朋友也都隔了肚皮,不說知心話了。好像一不小心,就被人抓了把柄,永遠也離不開農村似的。
最有把握的應該是趙老歪了。這一點不但趙老歪心裏有數,所有的知青也都心知肚明。二十名知青,唯一沒有和政治事件牽扯的隻有趙老歪。
多少年了,夏收是農村最忙的時節了。夏收結束,就該農閑了。農村就是這樣,忙的時候能忙死人,閑的時候也能閑死人。麥子已經歸倉了,玉米種子落地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就是閑扯淡。今年,因了招工的事就更能扯了。吃早飯的時候,太子村的爺們兒都端著一碗玉米粥,粥上麵象征性放一些蘿卜絲,更多的都是一些辣子、鹽和自家釀的醋混合成的酸辣汁,來到了村子中間的大槐樹下,或站,或蹲,或坐,扯一些家長裏短的事兒。別以為飛短流長是農村娘們兒的專利,這些大老爺們兒扯起來更見水平。一口玉米粥剛下肚,站在最外邊的人說話了,聽說了沒有,昨晚牡丹花和李明亮去二郎溝了。
所有的人來了興趣,真的?
我家二小子親眼看見的。牡丹花的笑聲可脆了,天黑後李明亮用自行車馱著往二郎溝方向去了。
我不信。坐在最裏麵的男人站了起來,牡丹花多俊的一個人啊,早晚要離開這兒的,能看上李明亮?
我也不相信,可李明亮手裏有招工指標啊,給了誰,誰就不用在咱們這兒受罪了,立馬又成城裏人了。
如果這事是真的,那趙老歪就懸了。
要我說,讓誰走都不如讓趙老歪走。年長的一個男人很氣憤地說,早一天把趙老歪這個瘟神送走,咱們村早一天安生……
在農村,不管是閑話也好,還是其他什麼話,隻要出了口,就由不得自己了。這話一出口,就長了腿,很快鑽進了趙老歪的耳朵裏。趙老歪在生產隊的臨時床上躺不住了。自上次的事情發生後,知青們把全部責任都推在了他的身上,好像是他挖了個陷阱故意讓他們跳。趙老歪自然在糧庫待不下去了,李明亮隻好把生產隊的值班室騰了出來,做了趙老歪的臨時住處。躺在隊部的趙老歪越想越不對勁,再想想李明亮最近的表現,心裏越發沒有了底。嗯,別讓李明亮這小子給騙了。趙老歪出了隊部,在村子口的商店裏打了一斤散酒,外加兩袋榨菜,回到住處靜等著李明亮。
那天晚上,所有的知青都看見李明亮和趙老歪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吵吵嚷嚷了大半夜。那吵架的聲音把整個村子都驚醒了。當然,也把知青們對趙老歪的怨氣吵走了一大半。第二天,李明亮就召集知青們開會了,不出所有人的意料,李明亮當場宣布那個唯一的招工名額給了村民口中的牡丹花——李毛毛。出乎意料,趙老歪也沒有說出一個不字,其他人當然更不好再說什麼了。幸福就這樣突然落在了李毛毛身上,李毛毛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她當著所有人的麵,還是沒有抑製住興奮,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把胸前打濕了一大片。豐滿的胸脯顯得更挺、更大了。大得使李明亮都不好意思移開目光。
那天開完會後,李毛毛當然不見了。和李毛毛一起消失的,還有李明亮。李明亮和李毛毛去了哪裏?村子裏有好幾個版本:一說去了二郎溝,因是白天,幹不了具體事,又回來了;一說哪兒也沒有去,就在隊部趙老歪的住處待了多半天。而趙老歪,一直站在門外不遠的地方抽煙,攔著所有的人不讓靠近;還有一說是去了太子河。河邊有一大片竹林,隱天蔽日的,可以當屋子用。不管哪一種說法,都說李毛毛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來的時候是一個姑娘,走的時候不是姑娘不是媳婦什麼也不是了。李毛毛卻不這樣認為,這點全村的人都看見了。李毛毛的臉好像失去了控製似的,見了誰都笑,不管認識不認識,都熱情地往人家手裏硬塞洋糖(水果糖),全然不管別人是什麼樣的心情,或是別人怎麼看她。這一切,在李毛毛眼裏,都無所謂了,都將隨著她的離去而永遠在記憶中抹掉。那時候的李毛毛當然想不到,也不敢這樣想,她本來有自己的家,她本來不用到這兒來的。當然,也就不用為了離開這個她本不應該來的地方而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榮辱,廉恥,甚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