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麥苗從田地上立起了身,在風中搖曳。放眼望去,滿眼皆綠,好像進入了綠色的海洋。綠浪滾滾,擺得趙老歪的心七上八下。還是那個有愛、有恨、有諸多無奈的太子村。一年多過去了,這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一切還是那樣的熟悉。村中的那棵大槐樹依然高傲地聳立著,在向每一個路人招手致意。趙老歪卻覺得恍如隔世。沒有變的依然如故,變了的卻無顏麵對。圍著村子轉了幾圈了,趙老歪還是沒有勇氣走進村莊。遠遠地看見一個熟人,趙老歪就背過身走遠了。等人過去了,他就又折回來。來來回回好幾次了,趙老歪還是沒有踏進村子一步。不是不敢進去,進去了何以麵對?
徘徊在村旁,趙老歪不能不想起李毛毛那雙絕望的眼睛。那雙眼睛本來不應該絕望的。那雙眼睛注視趙老歪的時候,曾經充滿了希望和信任。是自己,把希望變成了絕望。毛飛說,李毛毛生活得很幸福,他不相信。李明亮的為人,他比誰都清楚。在趙老歪的心中,李毛毛是個單純、善良而又心直口快的人。這樣簡單的人和工於心計的李明亮生活在一起,無疑是羊進了狼窩。但趙老歪卻無法譴責李明亮,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得感謝李明亮,他們兩個誰比誰也好不了多少——至少在李毛毛的問題上,他們都是各取所需。隻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一天也無法忘記李毛毛。
心裏,他是喜歡李毛毛的,非常非常喜歡。李毛毛也是相信他的,非常非常相信。要不然,李毛毛不會在她們去洗澡的時候讓他去看人的。宿舍的同伴是他有意告訴的,而當他們欲火難耐把持不住的時候,李明亮也是他叫來的。趙老歪曾在心裏無數次為自己辯護,那時候,他僅僅是為了爭取那個唯一的名額,他還沒有卑鄙到出賣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地步。現在趙老歪不得不承認,他被李明亮利用了。年齡不大詭計不少的李明亮不但利用了他,也利用了李毛毛。李明亮早就對李毛毛垂涎三尺,但卻把唯一的招工指標許諾給了明知道走不了的李毛毛,為的就是抓住李毛毛內心的弱點生米做成熟飯,而他,為了這個招工指標,喪盡天良地做了李明亮的幫凶……
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趙老歪就在心裏痛恨自己一回。是李毛毛的尋死真正刺醒了他那已經失去理性的神經。按村裏人的說法,他是把臉裝進褲襠帶出太子村的。
太陽在頭頂打了個盹兒,落下去了。太子河已經顯得很幽靜,河水仍然清淩淩地流著。站在河邊的趙老歪想,如果,如果河水能衝掉曾經的恥辱,他寧願讓時光再輪回一次。腳下就是李毛毛求死的地方,也是讓他重新恢複人性的地方。為什麼一個人人性的恢複要用另一個無辜的人的幸福來做代價?是現實太殘酷,還是人性太醜陋?趙老歪不敢想了。
太陽走了一會兒了,早就掛在天邊的月亮才放出了一點光亮。這種光亮多少使趙老歪舒服了一些。該進村去看看了,就像月夜才敢出來的小偷一樣。
李明亮的家也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兩間大瓦房。隻是院子裏燈光很亮,亮得把上空也照得明晃晃的。趙老歪躲在院外陰暗的牆腳,貼耳側聽。屋子裏還像原來一樣熱鬧,李明亮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像白天一樣響亮。
狗娃他媽,李明亮喊道,沒菜了,再弄兩個菜。
趙老歪屏住了呼吸,他期待已久的聲音就要出現了。
院子裏,卻沒有回聲,飯桌上好像出現了冷場。
李明亮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娶個城裏女人就是不好使喚。話雖這樣說,聲音卻大了,狗娃他媽、李毛毛,讓你上菜聽見了沒有?
李毛毛的聲音冷不丁響了起來,喝,整天就知道喝。狗娃哭了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聽見了,趙老歪聽見了。那個叫狗娃的孩子是在哭,聲音由小變大,很清晰地傳了過來。接著,李毛毛好像抱著孩子一邊搖,一邊嘴裏哼道:狗娃乖,狗娃蠻,狗娃溝子蛋蛋圓。
這是一首很熟悉的兒歌,趙老歪插隊的時候,經常聽見村子裏的媳婦哼著這樣的兒歌哄孩子。第一次聽見這樣土的兒歌的時候,趙老歪和其他知青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中就有李毛毛。現在,李毛毛也這樣哼了,而且哼得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順溜,那樣的隨意。這種自然、這種順溜、這種隨意,使得趙老歪的心裏澀澀的。一切都沒有變,隻是人變了,變得不熟悉、不認識了。而這種改變,是他趙老歪促成的。
院子裏,李明亮的聲音又喊了起來,趙老歪不想再聽了。他悄悄地離開了。他又想起了毛飛的話:李毛毛現在生活得很幸福。這種幸福他親耳聽見了。也許,李毛毛真的感到很幸福,但趙老歪覺得,這不應該是李毛毛的生活,至少他認為不是。
李毛毛,我會等你的。不管多久,我會一直等下去的。走出太子村的時候,趙老歪自己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