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的心不由得一痛,那句“我好寂寞”正好撞上他內心的傷口,苦澀的味道在嘴中漫延開來,他放下手,退開兩步,轉身不去看他。
不去看,當然就不知道身後的人扮起一個得意的鬼臉,哼,憑著我紅十一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對付你用什麼法子最有效啦。
她笑眯眯地盯著他在風中發顫的背影,口氣卻是認真到了極點:“我喜歡千裏,我一看到千裏就覺得好喜歡好喜歡,簡直像是一見鍾情了呢。”
“太可笑了,哪有那種事……”少年僵硬地反駁。
“有啊有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啊,你不要誤會哦,早上說當你是女孩子其實是開玩笑的,我呀,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男生啦。”
“那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喜歡!哪有這種事!”龍千裏更為光火。
“有什麼關係嗎?”名叫沈七的少年眼睛睜得大大的,天真無邪地說,“和是男是女沒有關係,因為我是像喜歡一個家人一樣在喜歡你嘛。喜歡喜歡,我好喜歡千裏呦。”
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大大的笑臉,好像小孩子一樣盯著他,那眼睛黑亮亮的泛著蒙蒙的水氣,這樣看過去,竟然覺得這個沈七不再是那麼討厭了呢。
可是,比起略嫌輕浮的少年,這種麻煩的小孩子才是他最不擅長對付的類型啊。
“好不好?千裏,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仿佛殷殷盼望著,她一邊說一邊靠了過來。
可以嗎?他不知道,從來也沒有人對他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忍不住仔細看了看少年的臉,皮膚晶瑩透明,眼睛和頭發都烏黑發亮,笑起來其實帶著一點兒調皮的可愛。
“好不好?千裏,我會很乖,一定不再和你開讓你生氣的玩笑。”敏感地發覺這家夥對小孩子免疫力低下,紅十一立刻轉型成幼齒純情派。
龍千裏有一絲絲猶豫。自己來中原隻是為了幫柳大哥出氣,和別人結交這種事情並不在計劃裏……
“千裏——”死皮賴臉的少年甜膩膩地叫他。
會這樣稱呼他的人一向隻有柳大哥呢……心裏有些亂,望向這個莫名其妙的少年,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隻見一麵就大喊著喜歡要做朋友什麼的,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底細,如果……好果他知道的話,說不定會帶著恐懼的眼神離他遠遠的呀……
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小時候養過的山貓。那天也下著雨,他去找一味草藥而被困在了山裏,下山的時候,發現中了獵人夾板的小山貓。因為淋過雨,它變成了一個濕漉漉的小毛球,腿上一直在流血,濕濕亮亮的大眼睛可憐可愛地盯著他瞧。忍不住抱起它,把它帶回寨裏,細心地照顧它給它治傷,那小巧的動物一直顯得那麼柔順溫馴,不是他親自喂的東西,就不肯吃……信任著他,依賴著他,讓他也不由自主地付出了互相依賴的感情,卻在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重重地咬了他一口,頭也不回地跑回山裏去了……
被長長卷卷的睫毛湮沒的近乎透明的眼瞳,輕輕轉向左腕上的舊日傷疤,唇邊牽起一個不著痕跡的苦笑,小孩子也好,小動物也好,都是最狡猾的……因為他們是那麼無邪而柔弱,讓你不自覺地去相信去嗬護,而就在你最相信他們的時候,在你深深投注了感情之後,他們說不定會決絕地背棄你,什麼也不為,隻為他們可以獨立……
“千裏,千裏,”這樣喚著他一點點靠近的笑得調皮可愛的少年,也許會成為一個危險的人物啊。在心裏一遍一遍跟自己說著,卻為什麼還會產生近乎依戀的情緒?是因為寂寞嗎?
山雨嘩啦嘩啦地響著,這個聲音之所以顯得如此巨大,也是因為山間的空曠吧……
他抬起頭,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對上那雙鴿子般的眼睛,僵硬地道:“年齡十五歲,沒有兄弟,出生地在台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我沒有喜歡的顏色……”
“咦咦?你肯告訴我了?”她帶著一臉興奮地靠過來,抓住他的衣擺,“那是不是就表示,你願意和我成為朋友了?”“你的問題我都回答了,”他拘謹地別過頭,“所以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咦?她一愣,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伸手要去觸碰,卻被他用力推開,少年很痛苦似的皺著眉毛,大聲地對她喊道:“不要隨便來碰我——”
紅十一目瞪口呆,看著少年突然這樣大叫,推開了自己。這簡直是反應過度嘛。不能碰?他有潔癖啊!
她不解地盯著龍千裏,而後者的臉上帶著古怪的表情,惶恐地掃她一眼,就像是看到什麼恐懼的東西一樣,轉身逃向亭外的雨中世界。
半晌之後,紅十一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向著天空咆哮:“這是……這是什麼嘛!”
她是個清靈水秀的美少女耶!此刻女扮男裝也該是一個清秀可人的美少年才對!那個該死的龍千裏幹嗎一副看到怪獸的表情?難得她剛才扮純情扮得如此成功,他簡直是侮辱了她與生俱來的表演才華嘛!
雨一直不停地下。
阿媽哭泣著說: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這麼痛苦。
柳大哥微笑著說:千裏你沒有錯,正視你自己。
阿爹寂寞地望著他說:其實,我不知道你是誰的孩子,但是我願意愛你。
很多人的話在耳畔夾雜著響起而揮之不去,好熱,好熱……自身體內部湧起的熱像是燃燒的火焰,燒得他好痛苦。
他忘了,他是不能淋雨的啊。
“原來,你回到客棧裏了啊,嚇我一跳。”低柔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壓過了耳邊的嘈雜,有一隻手帶著涼涼的溫度摸上他的額頭,冰軟滑柔,多少年了,沒有人這樣撫摸過他……
“搞什麼啊!”紅十一擰著細眉看著床上這個麵紅耳赤明顯在發燒的少年,看他忽然大叫著跑走,找了半天找不到,灰心地回到客棧,卻發現這家夥躺在床上。
“嗬——還昏迷不醒哩,你不會這樣脆弱吧?”托著臉,紅十一陷入沉思,是幹脆地趁這家夥最虛弱的時候一刀殺了他以絕後患,還是好好照顧他向他施恩呢?
“像我這樣的好人,當然是選擇後者啦。遇到的人是我,你真是幸運。”半晌後,少女嘖嘖有聲地感歎。在這種關頭,殺人是無效勞動,這種蠢事,她一向唾棄,而施恩給對方就不同嘍,可以回收到許多的好處。嘿嘿!
少女笑眯眯地把手從他頭上怞回,準備去幫他煮點兒風寒藥。
“為什麼?”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嚇得她慌張地跳了起來,不會吧,這家夥剛才不是在昏迷嗎?
“千裏,你乖乖地哦,我去給你抓藥——”她緊張地想往後退。
床上的少年臉色白得嚇人,纏頭的頭帕滾落,一頭長長的黑發灑了滿床,在纏繞的青絲間,他勉強轉過臉,掀開的眼簾中淺淺的瞳孔此刻更是淺到了看不出顏色,閃爍著一片淚光。
一瞬間她被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屏息斂氣地盯住他。
少年卻似乎並不是真的醒來,隻是望著她說了一句話,便又昏了過去。
她並不確定那句話是在和她說,那應該隻是昏迷時的一種胡言亂語吧……可是,卻讓她的腳步有點兒轉移不開……
她聽到他在問:“為什麼人生是七十年,不是三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