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中的天總比南邊冷得更長久。

明明早該入春,卻又猝不及防地來了場雪,接連下了兩三日,將本就沒幾分的春意全給攪和了幹淨。

謝懷寧捧著手爐,垂眸看趙秋娘轉送來的那封信。

信是今早才到的。

兩百裏加急從北邊送來,封口上鮮紅的將軍私印蓋得方方正正,僅僅這樣握在手裏,都像是能透過信紙嗅到些來自戰場的血腥氣。

好一段時間沒來消息,沈戎這次的信寫的格外長。

上麵咬文嚼字半天,一頁紙寫完才寫到“京中萬千,吾心甚念”,秋娘站在謝懷寧麵前,餘光瞥見他眉心微微擰起的皺褶,急得是腦門子冒火。

還“京中萬千”?

除了謝懷寧,哪還見沈戎想過別的什麼“萬千”!

都是武夫粗人,像軍中那樣有什麼說什麼多幹脆,偏不知道小將軍這是經哪個狗頭軍師挑唆,非要寫這麼文縐縐的屁話,不知所雲看著都叫人犯困。

趙秋娘心中暗罵,正想著要不要為自家小主子這過於含蓄的措辭解釋兩句,還沒開口,忽見謝府底下的小廝青竹匆匆拍門走了進來。

“吏目,晏老夫人遞拜貼求見。”

秋娘瞬間噤了聲,和小廝一同把目光投向謝懷寧。

隻見他眼皮先是輕微地動了動,隨即抬起眼睫,露出一雙幹淨漂亮的灰色琉璃瞳。

大夏王朝男風盛行,自從幾十年前武帝在宮中立了有史以來第一位男皇後,如今娶男妻在達官貴族間也稀鬆平常起來。

但盡管如此,趙秋娘作為沈家夫人的家生仆,眼瞅著沈戎自奶娃娃長到成人也沒見他表現出過此種傾向。

第一次知道小將軍突然開竅還是前歲乞巧。

梁相續弦,在京中擺了場聲勢浩大的喜宴,沈戎隨沈老爺去相府送賀禮,沒想到回來卻像是被勾了魂一樣神思不屬。

第二天天亮,趙秋娘剛服侍夫人起床,還沒等洗漱,就見自家這小主子雄赳赳氣昂昂地朝他們宣布,說是喜歡上了一個男人,這輩子非卿不娶。氣的古板封建了一輩子的沈老爺臉沒洗、口沒漱,甚至早朝都沒顧得上當場請他吃了頓家法,打得是三天沒能下來床。

那會她還納悶是怎樣生的人物叫她常年混跡軍隊的直憨主子轉了性,但是現在,倒是曉得了,那頓打沈戎的確挨得不冤。

她這麼多年跟著沈家在京中參與過私宴無數,自認算是見過些頗具豔名的貴女,更別提沈家夫人待字閨中時那也是個響當當的美人,饒是如此,在第一次見到謝懷寧時,她也依舊還是為他感到驚歎。

這個人好看得宛若天工造物,容色出眾得獨樹一幟。

王孫貴族裏最具風流名聲的九殿下某次醉酒時曾與沈戎笑言,謝懷寧身上仿佛有一種天真而寡恩的神性。

明明笑起來一雙攝魂奪魄的天生含情目,垂下來的時候卻顯得至冷至疏,讓人心向往之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怯而止步,害怕唐突褻瀆。

“晏老夫人?”

謝懷寧捏著鼻梁低聲著重複一遍,困頓的神情漸漸清明,眉頭卻蹙著:“她怎麼來了?”

語氣疑惑,流露出來的卻又不算是純然的驚異,聽起來竟不像是不認識的,趙秋娘瞧在眼裏,心裏更是稀奇。

要知道葉家這老祖宗可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就連當年沈老太爺在時大壽設宴,拜帖遞了兩遍都沒能請她露上一麵,也不知在京中半點底蘊都沒有的謝懷寧怎麼同人攀上的交情。

但謝懷寧這會兒顯然沒有心思為她答疑解惑。

他從經脈中泛起的絞痛裏按捺著提起精神,將手裏未讀完的信放下,抬著眼睛注視著她道,“信我已經收到,勞煩趙姨特意為將軍走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