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法比試
七聲鍾敲響之前,疲憊不堪的春海離開禦城。
公務辦完之後,春海和棋士同行們研討覽上覽碁。期間道策一直瞪著他。
結束之後馬上又有茶坊主來找春海。這次是井上正利。
可怕的是井上是出城的裝束,帶著太刀呢。僅此而已,就給春海造成從頭到腳劈成兩半的精神衝擊。
井上詳細盤問,老中酒井對春海說了什麼,在想什麼。春海就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說酒井似乎將會有什麼指示。因為這樣不僅會失去酒井的信任,也會被井上盯上,一點好處都沒有。
而且酒井根本也沒說出過他的意圖,全部隻是春海的想象,無法回答。
所以春海隻好說酒井頻繁提到算術話題。
「在下認為,酒井大人也許對算術有興趣。」
對井上和刀的恐懼漸漸麻痹,春海順口如此說道。
「算盤啊。」
井上似乎有所領會。近來經常會有擅長算術的武士被提拔,而不是擅長劍術和馬術的傳統武士。他們負責下水道開發以及門和橋的建設,其中有些人也會被委派開發金礦銀礦測量方法的極秘任務。
「堂堂武士,學什麼算盤。」
井上嗤之以鼻。
「酒井小兒,想跟你學撥算盤珠子而不是圍棋麼。」
他似乎認為酒井想學算術,而不是向酒井意圖提拔春海的方向去理解。這也是當然的,提拔一個棋士能做什麼呢?春海也覺得不可思議。
「學算術的話,比在下高明的人多的是……」
「想必是要借算盤的話題,開拓人脈吧。他也隻能找你了,如果找其他棋士,老資格的老中們麵子往哪放。」
井上覺得他完全明白了。在他的想象中,從家光那一代開始任職的棋士已經為其他三名老中所用,人脈歸他們了,年輕的酒井無法插手,為此苦惱呢。
「話說回來他還給你佩刀。酒井小兒心思倒是周到。」
據說酒井不喜歡親自求不佩刀的人辦事。所以先讓春海佩刀,符合規矩之後再利用春海的政治人脈。這似乎與井上的信念不謀而合。
「這點老夫還是挺讚賞的,就是不知道他想結交哪一位。」
人脈並不怎樣的春海也被順帶著嘲笑。
「該不會是保科公吧。」
井上故意這麼說。與保科正之關係好的棋士是安井算知,算知的人脈已經被老中稻葉正則所用。雖然春海也沾上關係,但要通過算知,考慮稻葉的麵子。可以說是酒井最不能碰的人脈。
「在下以為毫無可能……」
井上心情很好地揮揮手。
「可以下去了,你就努力討酒井的歡心吧。」
春海被井上認定是酒井的人。雖然沒想到井上如此討厭酒井,春海卻不生氣。因為他看出,井上完全誤解了。或許酒井是故意這麼安排,給他佩刀來吸引井上的注意力。
可是酒井為什了要花費這麼大精力來掩人耳目呢。而且不僅是井上,還有寺社奉行、諸位奏者番。引起井上的猜疑,井上再到處打聽,於是乎酒井的真正目的就被誤解所隱藏了。
越是這麼想,春海越是沒法明白酒井的目的。而春海更介意的是他自己不小心說出真實想法的事,萬一給義兄添麻煩了該如何是好。懷著不安,春海來到中雀門的時候——
「算哲大人。」
道策的聲音從後麵追來。
「那盤棋還沒下完啊,初手右邊星下,算哲大人。」
思緒被打斷。春海望著快步走來的道策,心中有些歉意。
「對不起,道策,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吧。」
春海敷衍一下便穿過門去。道策因為要回到他師傅身邊去,沒有追過來。
「算盤那種東西,請放棄吧。你是應該拿棋子的人,二代安井算哲。」
音聲穿過春海,徒勞地指向作為安井算哲的他。
因為出城比較晚了,路上並不擁擠。前往內櫻田門的途中,春海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江戶城。
稍微遲疑一下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正無意識中尋找某樣東西。
春海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那個”是在十一歲。
抬頭望去,在透明的青空襯托之下,覆蓋著白雪的天守閣如同聳立的大山。
神聖而威嚴。春海還記得當時被其震懾,心中滿是敬畏的自己。
然而在他十八歲時,這些突然消失了。
存在感如此強烈的天守閣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它聳立的地方隻剩下了青空。
明曆三年的大火,也就是振袖火事,把它毀了。
那一年,包括天守閣在內江戶的六成被燒成灰燼。僅僅半年多之後,因公務來到江戶的春海,又被另一番景象所震撼。
大名邸、街道、寺院被烈火夷平,之後重建時,幾乎所有的大名邸都不再爭豪鬥富,樣式變得相當簡略了。
新江戶四處建立防火堤、預留空地,為了預防火勢蔓延親藩大名的宅邸也被移走。被火摧毀的城市正在重生。
“複興”的光景打動春海心靈,同時播下種子。
春海並沒有經曆戰爭。
戰國自不必說,就連前所未有的圍城事件——島原之亂,也在春海出生的前年終結。戰前和戰中,甚至連太平之世剛開始時偉大的試驗錯誤的時代,春海都沒趕上。春海隻知道完善之後的幕府,還有幕府的統治。在春海出生之前,江戶已經是日本史上最大城市,同時正在向當時世界最大城市邁進。
正因為這樣,明曆大火後江戶的複興才給年輕的春海造成巨大的衝擊和某種感動。
春海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巨大的“變化”以明確的形狀出現在世上,所以當時被震撼,心潮澎湃。
陷入恐懼般,情緒高昂,無法用語言表達,隻想大聲吼叫告訴天地,自己遇上了這次變化。
當然,都市火災是巨大的災難。搬運屍體的隊伍排成了一條長龍。因為死者數量驚人,將軍家綱下令製作和推廣準確的江戶地圖,以便人民在災難時找到正確的避難路徑。對於災難,春海當然不會覺得高興。
然而春海強烈感受到,“某個新事物”即將到來。
其最大的理由就是天守閣的毀滅。
隨著城堡和街道的重建漸漸完成,城裏的老居民開始感歎江戶曾今的身影正在消逝。「站在日本橋上看,富士山和天守閣相映成輝的光景正是人們對江戶產生崇敬的核心,所以天守閣的再建應該最優先考慮。」
春海是沒有直接聽到過,不過那些人經常提出這種悲觀的意見,引起爭論。
不過天守閣始終沒有重建。春海聽說,幕府的機要人物一致認為,『時代不同了,現在的禦城不需要天守閣這種隻有瞭望塔功能的軍事建築。應該把那份財力投入到江戶的再建和創造太平盛世上』。
也就是說,大火燒掉的不僅有江戶人民和房屋,還有德川家開創霸權時代最後的遺留物,戰國時代最後的象征。
另一方麵,玉川的開鑿計劃於承應元年、振袖火事前四年開始。
從玉川沿岸的羽村到四穀,在平坦的關東平原上開鑿水路。這是極為艱難的工程。不僅是四穀到江戶城內,供水網還要延伸到山手和京橋。
而如此大工程隻用了一年多就通水成功。曾今為供水不足的江戶人感激涕零,武士和市民不問身份一起狂歡數日。
到了寬文元年的現在,水網已經擴展到赤阪和麻布,甚至三田。
如今在劫火的痕跡和縱橫驅馳的水路之間,“江戶八百八町”的原形正在漸漸顯現。
另外於此同時,法國的“太陽王”路易十四世開始了凡爾賽宮的建設,清朝“史上第一明君”康熙帝正在修築擴建紫禁城。
這些王朝的權威抵達頂峰的時候,德川家開府後延續到第四代,巨大的城塞都市江戶也在火與水的洗禮中迎來新時代。
冬季清澈的高空關於天守閣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
“你想要不無聊的比試嗎?”
似乎聽到了老中酒井的聲音。
身為“圍棋四家”一員,春海不認為自己有那種任性般的自由。
但是對於繼承安井家的自己,“厭倦”一天比一天強,心中急盼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比試,相信它就在這新時代的某個地方,卻又不知道是什麼。惆悵沮喪的春海,拖著格外沉重的腳步,抱著沉重的刀踏上歸途。
在各種疲勞感的折磨下,春海回到官邸。此刻感覺官邸就在禦門之前真是件幸運的事,而且還是擁有一個下乘所的內櫻田門。
因為這種便利,會津藩邸的人心懷感激,更加努力。
門衛長時間站立也沒有怨言,從不懈怠。走廊上如果有枯葉,勤雜就會把整個走廊打掃一遍,幹淨程度驚人,以至於藩邸給人以神宮的感覺,卻又不局促。這是這個藩邸有意思的地方。疲勞也在藩邸的潔淨中被洗去。清潔給人開放的感覺,而非閉塞。
像往常一樣,春海繞路去庭院。角落裏有春海設置的日晷。
日晷是曆術的工具之一,中心是製造影子的三尺棒,周圍一圈圈的小石子是用來測量影子長短的。看起來有點像供奉著奇怪的神靈。
實際上,曆術在當時對於許多人來說是興趣,人們不把它當作學問,而是向宗教領域挖掘。比如說太陽的吉兆。人們相信,太陽周圍的光暈和白虹是神靈意誌的顯現,是地上將發生什麼事情的預告。
春海也這麼認為,但他更喜歡從算術興趣的觀點出發,推測天體運行。不過日晷的設立之所以得到許可,隻是因為人們覺得可以用日晷來聆聽神意。所以春海偶爾能看到完全不懂算術和曆術的下級藩士朝著春海的日晷擊掌拜禮。
明顯是對神行的禮。會津藩的另一個特色,藩主保科公不拜佛教而信奉神道,所以藩士們也有祭祀神靈的風氣。
春海來時,正巧有一名藩士站在日晷前。
不過那人並沒有合掌。他手中拿著一疊紙,眼睛看著影子而不是柱子。也就意味著,在他眼中日晷不是信仰而是記錄用的道具。
「安藤先生。」
春海呼道。體格健壯,年紀比春海大的藩士轉過身來。
「渋川先生啊。」
他沒有用安井來稱呼,而且同時也垂下雙手,行目禮。這是武士三禮之一,同輩之間用的簡禮。對上司是手觸膝蓋的行之禮,麵對比上司地位更高的人要平伏,用真之禮。而晉見主君的時候,就算主君讓抬起頭來,一遍兩遍還是不能抬頭,不敢輕易靠近,隻能用畏懼之禮來形容。
會津藩士朋友之間也不疏忽禮節,執拗地執行著。
春海也行目禮,微微一笑。
「在替我測量影子嗎?」
正想靠近的時候,突然看到安藤抬手製止。
「莫動。」
安藤向中了詛咒般靜止的春海走來。
然後伸出手,麻利地糾正春海佩刀的錯誤,重新綁好腰帶,順便把衣服上的皺紋也展平。接著他回到原來的位置看春海,點點頭。
「嗯。」
「多……多謝,安藤先生。」
恢複自由的春海驚愕中低頭答謝。動作中能感到刀變輕了,因為被安藤調整後,牢牢固定住了。刀不僅僅是插在腰間,還要紮緊。春海恍然大悟,終於有了“帶刀”的感覺。
「真好,受教了。」
不過安藤說道:
「我並沒有做什麼。」
他是將會津方言硬用江戶話的形式說出來。這也是會津藩士刻版的地方。不會佩刀是件丟人的事,可對於沒有帶刀經驗的春海來說要求過高了。但安藤不能裝作沒看見,必須予以糾正,而春海也不是小孩子,安藤擔心春海的自尊心,所以在幫助他之後又說他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看到。
過於替別人著想的心理,使得事情變得繁瑣。不過春海純粹隻有感激,於是配合對方說道:
「我指的是測量日晷的影子。」
「渋川先生一直堅持的工作,因為登城而在記錄上留下空白就可惜了。」
安藤嚴肅地將記錄著數值的紙遞給春海。因為安藤把這看做是工作,而非區區興趣,春海很高興,同時也有些過意不去。
他比春海大十五歲,對隻是藩邸客人的春海卻用敬稱稱呼。而且安藤還用“渋川”來稱呼春海,盡管春海並沒有提出過這樣的要求。
也許是他從誰那聽到春海自稱“渋川”的事。於是有一天,他突然嚴肅地對春海說:
「男人給自己取的名字,其中必定有不簡單的理由。今後請允許我以“渋川先生”來稱呼閣下。」
而這名死板耿直而又嚴謹的男人絕對不笨。
名為安藤有益。武藝上從不懈怠,為人熱心,記憶力超群,有著優秀的算術能力,年紀輕輕三十七歲就已經是經驗豐富的勘定方了。藩財政事務和江戶詰的撥款都由他掌管。而且他還是會津藩首屈一指的算術家,如果目的是“學習鍛煉”,他擁有自由外出的特權。
宮益阪金王八幡繪馬的事情,就是他告訴春海的。
「另外,安藤先生。我看到繪馬了。」
「哦。」
看到春海親切地和他談論算術,安藤開心地微笑。
「聽說渋川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門,我就想有這可能。看到了嗎?」
「是的。江戶真了不起。」
「是啊,江戶也有幾下子。」
安藤佩服地說道。外界不知道,會津周邊是算術興盛之地,比起江戶毫不遜色,算額繪馬有許許多多,所以安藤語氣中有些自負。
「在那我遇到了一件驚人的事情。」
春海將今天早晨經曆告訴安藤,拿出他謄寫的題目給安藤看,說有人在短時間內寫下了七個問題的答案,而且應該都是正確的。當然,把刀忘記的事情略過不提。
「那名學士,把這些問題看一眼就能寫出答案……?」
安藤也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題目和答案能否讓我抄下來?」
「嗯,請便。」
「如果都答對的話,那名學士絕對是高人。我也想見見他……」
雖然有為學習可以自由外出的特權,身為勘定方的安藤卻不能擅自與其他藩的藩士交流。原則上,幕府禁止不同藩之間隨意交換信息。不同藩的藩士會麵時,必須有負責監視的旗本在場。在不知道對方職務的情況下,安藤沒法去見那位學士。
「交給我吧,我可以在碁會中邀請他。我和任何人交流都不會受到處罰,當然和安藤先生也一樣。」
安藤露出微笑,真誠而真實的笑容。
「非常感謝。」
他向年紀比他還小的春海低頭行禮,然後就地開始謄寫題目。
「不過話說回來,去見這樣的算術高人,應該把這些問題都寫下答案才行啊。」
「不隻是請教麼?」
「是為了請教。帶上自己的解答,對方也可以更容易的指出哪裏不對。如果害怕被指出錯誤,一味地聽對方解釋,反而會給對方造成更大壓力。」
安藤耿直地說道。
他的話讓疲勞的春海內心突然點起了火,使他忘掉了酒井和井上,也忘掉了道策對圍棋的信念,雖然有點對不起道策。
這一天回到房間後,春海首先將安藤替他綁刀的方法好好練習了一番,因為這是對安藤好意的最好回報。
之後埋頭於金王八幡神社內抄下的題目中,努力解題。
吃飯的時候也滿腦子題目。會津藩邸的藩士房間裏沒有爐灶,藩士們要聚集到一起吃飯。因為爐灶越多,火災的風險就越大。春海不在大名邸用餐,經常和藩士們一起吃。安藤也同樣。挺直著背脊,春海坐在吃飯的藩士之間,用魚的小骨做成勾股弦,然後看到安藤也用筷子描繪三角形和圓形軌跡,心裏有些高興。
洗澡則在大名邸內。因為害怕火災以及江戶用水緊張,大名邸中不建浴室。不過會津藩邸正好相反,建有清潔身體的場所。藩士也有藩士的浴室,但春海不去使用。因為他不想從藩士們那裏搶走一人份的熱水。
晚上,四聲鍾敲響的時候,春海把題目解了出來。不僅是在神社座地上解的那個問題,其餘六個春海都列出式子成功解答。春海的算術實力也不俗,看到春海寫下的式子,想必安藤也要皺起眉頭。然而春海心中沒一絲欣喜,隻有麻痹般的讚歎。
七題全對。
一瞥即解的學士全部答對了。
正如春海的預料,全部“明察”。
好想見他。
心中關於那位學士的樣子想象了很多,但越想越是變得模糊。隻有存在感不斷變大。
明天再去那個神社。就算問遍江戶所有算術家,也要找出他的名字,去拜訪他。
但事情沒這麼簡單。
二
四天後,精疲力竭的春海向麻布走去。
好不容易解出了那些題目,卻一再受挫。
春海的自由時間隻有摸黑起床至四聲鍾登城之間的那麼點。
下午公務結束之後他無法走太遠。因為,其他藩邸姑且不論,會津藩邸晚上關門之後絕對禁止出入,在寒冷的路麵上度過一夜就太恐怖了。
不用登城的日子又有碁會,和其他家研討上覽碁。而作為安井家的人,大名邸和寺社的指導棋春海也無法推脫。
所以春海隻能用有限的時間去尋找一瞥即解的學士。
第一天他再次到金王八幡。那位拿掃帚的少女並不在。從宮司那得知,她是武家朋友的女兒,夏秋每三天去神社一次學習禮儀,冬季因為白天太短而暫時不去。在神社學習禮儀可真少見,不過春海關心的是學士而非少女。那個時候如果問的話就會知道少女第二天還會到神社,但春海腦子裏隻有名為“關”的學士,沒法考慮其他事情。
宮司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他告訴春海,千馱穀的八幡宮和目黑不動也有算術家供奉算額祈求靈驗。
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的春海先是前往目黑。目黑是淨隻有農田的鄉下,春海很懷疑能不能找到線索,然後果然沒找到。
不過寺院方格外大方地讓他看了礒村塾的人獻上的算額,所以很開心。
第三天去了千馱穀的八幡宮。
這是為無法去富士山的人製造的美麗小山,叫做富士塚。
但是算額繪馬沒多少,也沒有得到任何線索,春海悻悻而歸。
幾天的奔波讓春海肩輿錢花了不少,公務也不順利。靠著每天晚上熬夜翻棋譜,終於趕上了上覽碁的研討,可惜被道策逮住好幾次。春海用了一堆借口,不斷推遲對局,但作為補償,答應道策出席京都的碁會。
安井家的人出席本因坊家的碁會,就必須帶上相應的禮物。繼暴露了亡父右邊星下的初手之後,春海又做了一件必須向義兄算知彙報的事情。
第四天隻有一個傍晚的碁會,難得有個空閑。機不可失,春海拖著睡眠不足的身體大清早就出門了。
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前往麻布。
金王八幡的宮司說,那裏有一個礒村開設的師孰。
不過礒村並不在江戶,那裏的負責人是礒村的一位弟子,『七分之三十』的出題者村瀨義益。不管怎麼說,還好麻布比目黑要近。春海乘肩輿到善福寺下來,徒步尋找私塾。可是四年前的大火之後,急速複興的街道就連住在那裏的人也弄不清。春海照著許多人所說的“正確位置”四處尋找,但關鍵的標誌大名邸已經搬走了,立即就迷了路。
走下這條坡,渡過那條河,在刀的重量和睡眠不足的影響下搖搖晃晃的春海四處尋找著。然後終於在一座橋(後來被稱作為間部橋,當時還沒有名字)上遇到幾名挑著魚幹的女人,打聽到所在地。作為交換,春海買了八條看起來並不美味的魚幹。女人們笑著說是蝦虎魚,春海並不認識。右手掛著紙包,左手扶著刀,春海搖搖晃晃地趕路。看起來就像是大清早喝醉的醉漢。
肚子餓了,春海很想找個店吃一碗蕎麥麵,但時間緊迫。他筆直地朝師孰前進,而到那時已經完全忘記了饑餓。
位置在六本木附近。從門庭上看,應該是一個樸素的武家,就像任何武家一樣,不管貧窮與否宅邸占地麵積都很大。據女人們說,主人名為荒木孫十朗,是一位老齡小普請,也就是負責禦城修繕事務的閑職。是老是年輕不知道,此人非常喜歡算術,特地把宅邸的一角提供給礒村來開設私塾。
門敞開著。春海聽說,不管是算術還是劍術,私塾和道場都是可以隨便出入的,而且得到許可的話還可以留宿。
進入內院,可以看到由一排房子改建的道場似的建築。門口看板上寫著礒村門下學生以外可自由進入之類的。果然可以隨便出入。盡管門開著,春海姑且還是呼道:
「有人嗎?請問有人嗎?」
沒人出來。春海走進一步看看,然後看到右邊牆壁上貼滿了紙,瞬間心跳加速。
一麵牆壁全是難題的對答。
題目寫在紙上貼上去,然後和算額繪馬相同,由其他人寫上答案。也有人把答案寫在紙片上貼上去,比不上繪馬那麼禮貌,但熱情絕對是這邊更高。上麵滿是『明察』『誤謬』『得解』『惜誤』之類的字眼。其中,村瀨義益出的一道題下貼了七八個答案,每一個都是『誤』。
不過第八還是第九個那裏,春海看到了。
『關』。
還有跟其他錯誤答案想比過於簡單的解答。然後是
『明察』
二字。
心髒仿佛要從嗓子跳出來。春海無法考慮其他,把魚幹和刀放在門口,就地正座,開始謄寫題目和解答。之後在地上攤開算籌,推演姓關的學士是如何得到這個答案的。
肚子咕咕叫也好,視野的角落有東西閃過也好,腳步聲想起也好,春海都顧不上。
「喂。」
忽然聽到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春海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有個少女。非常美麗的女孩子,把春海稍微看呆了。
看呆的同時,春海想起她就是金王八幡宮裏遇到的那位。
和上次一樣拿著掃帚,不過這次是兩手倒拿,好像一副打小偷的架勢。
「你怎麼在這?難道追我過來的?」
春海驚訝地問道,以為少女從神社追他到這裏來的。而少女也是同樣的想法。這種情況下,女性這麼想才是正常的。
「我還想問你呢。在這種地方做什麼?是來找關先生的嗎?」
又是坐在地上被訓的場麵,不錯這次春海立刻站起半個身子。
「關先生?」
春海終於從她的語氣中察覺到,
「莫非你認識那位學士?」
「不認識!」
少女斷然說道。
「他不是這裏門生,偶爾來而已。」
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掃帚後麵傳過來,同時,
「村瀨先生!」
「哈哈,えん,告訴他也不要緊吧。」
那人輕輕用手撥開少女的掃帚,來到春海麵前。他個子很高,另一隻手沒穿過袖子而是放在懷中,所以袖子空蕩蕩地掛著。在城裏可看不到這種打扮,被發現的話立即處分。束發的繩子和腰帶雖然不是高價物,卻也正是時下流行的樣式,不會給人散漫的印象。他有意把衣服穿得吊兒郎當,是個時尚家。
「村瀨先生……難道閣下就是村瀨義益?」
把他想象成僧侶的春海大吃一驚。
「正是區區。你就是坐在繪馬前麵,被えん訓斥的學士?」
「不……」
春海想說他不是學士。
「就是他啊。」
少女打斷春海的話。
「我……」
「正如所見,是個行為怪異的可疑人物。」
「哈哈。在這也坐在地上,是你的愛好嗎?」
「站著沒法用算籌。」
春好重新正座做好,取出疊好的紙來。這幾天一直放在懷裏,已經皺掉了,不過春海誠心誠意地把紙地過去。
「這是什麼?」
村瀨蹲下來,把目光降到春海伸出的紙的高度,輕巧地取過去。
「……哦。」
攤開後,村瀨笑了。春海挺直背脊說道:
「式曰:現以勾股相乘,翻倍,除以勾股弦總和,乘以弦,再除以勾股之和。」
「……呃?」
少女楞住了。村瀨笑著繼續道:
「於是得解。答曰,七分之三十寸。明察。」
他把皺巴巴的紙重新疊好。
「除了我的繪馬,其他題目也解出來不少嘛。可以給我麼?」
「請收下。全部解答用時整整一天。」
「我可以用了六天才想出那個問題。話說……你叫什麼名字?」
「從家父那繼承了安井算哲之名。公務之外,自稱渋川春海。」
春海無保留地把兩個名字都告訴對方。然後隻見村瀨沉思的樣子。
「安井……嗯,好像在哪聽過。」
「在下以圍棋在城內任職。」
「圍棋?」
瞪圓眼睛的是少女。村瀨依舊蹲著,啪地拍了下膝蓋。
「對,禦城的六番勝負。」
「不,那是義兄算知……」
「嗯,那個安井家啊。你還真年輕。棋士都會算術的嗎?」
「不,隻有我這樣……。那個,請用渋川稱呼在下。」
「嗯好,渋川先生。那邊刀旁邊的是什麼?」
村瀨指了指春海放在門口的紙包。
「那是……魚幹。來這的途中買的。據說是蝦虎魚……」
「哦,蝦虎魚。」
村瀨抬頭看向少女。
「那麼,えん,準備做飯吧。」
三
「自己寫出式子,還帶上禮物來拜訪,真是少有的事。了不起啊,渋川先生。」
讓えん給他加飯的村瀨笑道。他是笑得爽快,吃得也爽快的男人。當春海吃完第一碗時,
「年輕人吃這麼點怎麼夠。えん,給他盛滿。」
村瀨邊吃第三碗邊這麼說。
「請把碗給我。」
えん似乎並不服氣,一點笑容都沒有。她伸出手來。
「謝謝……真不好意思。」
雖然過意不去,春海還是老實地遞過碗。他們正在私塾中吃飯,除了白米飯還有味噌湯和醃菜。說實話,快要餓暈的春海對此非常感激。
而且還是和女性同席吃飯。在禦城也好藩邸也好,以春海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傻子一樣呆呆看著えん用勺子從桶裏盛飯的身影。
「請。」
「啊……謝謝。」
從女性手中接碗真的很新鮮,稍微有點緊張。
えん盡管不高興,可還是給春海盛了滿滿一碗。僅此而已春海就覺得開心。碾磨得很漂亮的白米。江戶有米倉之稱,同時積聚農民和武家賣的米。市民和武家一樣吃白米。而且當時一日三餐的習慣也漸漸普及。除了江戶,這樣的都市就隻有大阪。
「這真的是蝦虎魚嗎。」
えん用筷子戳烤過的魚。
魚是村瀨烤的。私塾走廊有個烤魚用的炭爐,村瀨開開心心地邊用團扇扇風邊講他扇風技巧有多高明。春海認真聽了,不過えん卻表示對此不屑。
「呃……大概。」
春海回答得沒有自信。
「味道還不錯哦。」
看村瀨那個樣子,他吃什麼魚都吃不出差別來。
「蝦虎魚不是應該做成鹹烹嗎?為什麼曬幹呢。」
【鹹烹:用調味料煮過的海鮮,可以延長存放時間。】
「這個,我不清楚……」
「最近好像也有做成天婦羅的。」
村瀨的結論似乎並沒有回答えん的問題。えん終於把魚放入口中。
「……感覺不是蝦虎魚。」
不過她還是繼續吃下去。不知為何,春海舒了口氣。
「今天你來的不巧啊,渋川先生。」
村瀨說道。雖然比春海大十歲,還用敬稱來稱呼。不過區別於安藤的重視禮節,村瀨是爽朗,並不計較年齡。
「不過這樣我分到的魚就多了,挺好的。今天是大家工作的日子,補傘的、在院子耕田的,甚至還有養鈴蟲來賣的。現在這時候,武家沒工作也過不下去啊。我下午也要去教附近小孩子算盤呢。」
所以私塾裏隻有村瀨。門生之中雖然也有市民和農民,大家這個時候都在幹活,隻有晚上和授課的日子才來私塾。
春海問荒木家的人去哪了。回答是主人孫十朗去了禦城。他每月要去見上司三次,除此之外基本沒什麼事情要做,誠然是閑職。
「年輕的時候是槍術高手,在將軍麵前表演過。以前給私塾裏的大家展示過他自豪的槍法,那麼重那麼長的東西,他一個老人家竟然揮舞自如,把大家嚇壞了。」
不過世間越是太平,這些人越是沒有事做。如今大約有千人的旗本和禦家人占據著名為小普正這有名無實的閑職。即使如此,他們的宅邸也很大。這個荒木邸有三百坪以上。維持宅邸需要出錢,收入卻越來越少。
然而幕府給的宅邸和土地又禁止出賣,好在能租賃。把房子和土地租給別人開私塾,然後收取租金。所以這家人的生活還比較從容。主人登城之後,夫人習慣是帶著傭人去看戲來放鬆一下,所以也不在家。
隻是,荒木的算術興趣有點厲害。
「一冊術理稿本可以抵消一個月的租金。」
村瀨理直氣壯地說道。
「村瀨先生住在這裏嗎?」
春海配合對方的稱呼,這麼問。
「來這裏兩年了。原本是佐渡出身,算術是跟百川治兵衛學的。」
「佐渡的百川……?」
春海呆住了。為了開發佐渡的金礦,幕府特地請來派遣過去的正是這位算術高人。春海羨慕起村瀨來,因為百川和礒村這兩位著名算術家都是他師傅。同時也明白,村瀨本人也是算術高手。
「嗯。在百川先生的推薦之下,我就到江戶來拜會礒村先生,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把私塾交給我,自己跑二本鬆去了。每年隻過來教我兩個月。」
「礒村大人說,那是因為村瀨先生把私塾治理得太好了,他不在反而能招到更多的門生。」
えん笑著說。
春海第一次看到她笑,雖然不是對著他笑的。胸口仿佛受到衝擊,有種奇妙的虛脫感,差點沒托住碗。
「所以父親也想讓村瀨先生繼承荒木家。」
春海一瞬間把這兩人想象成夫婦。
「後來相處時間一長,他就不提那事了。而你也開始說不喜歡放浪的哥哥。」
村瀨若無其事地回應。從他的話判斷,應該是荒木曾想收他為養子。
えん笑得很單純,她眼中,村瀨似乎已經是義兄般的存在。她扭頭向春海說道:
「這個人隻是怕以後不能自由的和女人們玩而已。」
「哦……」
春海的回答仿佛是土包子的範本那樣。
「你還敢說我。三個姐姐都找到了良緣,你卻因為推掉別人的提親而被迫跑神社去修行。」
「村瀨先生!」
えん立刻緊張起來。
春海呆呆的問:
「神社……?」
那個金王八幡宮是知道的,但えん被迫去神社的事不知道。
春海能夠想象えん拿掃帚趕走她不中意的男方。然而武家的孩子在婚事上並沒有自由,一切全是雙方家長根據對方門第來判斷。
「不能怪我,那是對方不好……」
「えん她最討厭武家。很厲害哦,罵過不少呢。」
「不是的!」
春海不明就裏。
「你討厭武家嗎?」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隻是,許多武家平白無故地看不起算術,也不學習,所以才貧窮,根本沒有將來。」
破天荒的大批判。不僅說出了現實,而且毫不留情。這個樣子怎麼讓她到其他地方去學習禮儀呢,隻要選擇了神社。春海似乎懂了。然而神社能學到的東西是有限的,並非家長的春海開始擔心這名女孩子的未來。
「那……怎樣的武家才好?」
春海不禁問道。えん毫不遲疑地回答:
「應該向劄差學習。」
春海目瞪口呆。所謂劄差,就是計算俸祿的代理人。旗本和禦家人的俸祿是白米,領取之後還要換成錢幣。藏役所把票據給他們,他們再把票據交給劄差,由劄差替他們到隅田川岸邊的藏前、幕府的米倉集中地領米,賣掉,換成錢給他們。而劄差則收取全部雜務過程中的手續費。
同時,劄差也會以將來的票據為抵押,借錢給他們。武士之中不喜歡金錢計算的人很多,認為那是低賤的行為。領俸祿的時候就趾高氣昂地交給紮差去辦理,一副『你們是靠我養活』的態度。但越是這樣的人,漸漸地向劄差預支的錢就越來越多,還利息都夠嗆,最終傾家蕩產。
所以武士們就越發看不起劄差,把他們看做是貧窮的元凶。春海還是第一次聽到武家的人對劄差做出正麵評價。也許是家裏有算術私塾這種特殊環境的原因。
「那麼えん想嫁給劄差嗎?」
「不。那些人反而要學一學算賬以外的東西。」
えん斷然否定。春海心想這位小姐要求還真不少呢。
「呣,關先生不適合當劄差啊。那個人有點特別。」
吃完飯的村瀨瀟灑地叼著牙簽說道。
「這和關先生沒關係!」
えん的臉紅和他們突然提到的名字都讓春海感到驚訝。
「關先生是……劄差?」
「都說了沒關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