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儺麵眾生(1 / 3)

距離玉帝下旨除妖已過去三天了。天宮綺雲閣裏,劉沉香又按耐不住,再沒法踏踏實實坐下去了。不過,這倒不是因為他擔心抓不住妖怪,沒法複命交差。他對這件事其實是誌在必得,根本不放在心上。隻是這成堆的案牘文件又讓他連連捶著腦袋,實在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境地了。

現在他真想一股腦兒把這些爛本章全都扔下天去,這根本不是人幹的活兒。當然,他現在是神了,可這神也仍然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什麼在任五百年篤實勤勉,求升仙職;什麼節儉雖堪嘉,但廟宇太過簡陋恐有損天庭威嚴,求賜建府第;還有什麼邀功勞、推責任、托人情、告黑狀,等等等等,亂七八糟,沒完沒了。真不知這天上的各位星官是怎麼搞得,你們都是神仙了,還計較這些幹什麼?從前還有梅兒姨母幫著,可是如今隻能靠自己和豈兒了。新宗卷沒處理完,舅舅卸職一年中積壓的舊案又一批批送來,這都是前一陣整理新天條所無暇顧及的。簡直是要頭疼死了!其中固然有些是暗中使壞,想為難兩個孩子。但天庭多少年來的混混沌沌,焉說不正是紛亂如此嗎?舅舅任司法天神盡千年,整天麵對著這些居然沒有被逼瘋。沉香感覺他與自己真的不是同一種材料造成的。

這時,豈兒又捧著一大摞奏章晃進屋來,稀裏嘩啦全攤在了桌上。他一斜身子堆入椅子裏,口中有氣無力地說:“累死我了!陛下說這四十本還要再斟酌,又給發回來了。今天咱們這兒的值官告假,我隻好親自去取了一趟。我歇歇,這些就都交給你了。”

“啊!”沉香的表情就像馬上要哭出來。“我的好哥哥,我手邊的這些還幹不完呢!既然是你拿來的,就你弄,行嗎?”

豈兒道:“你知道我跑了多遠的路?淩霄殿上的那些差役不明方向,全都給送到了真君神殿,那兒有人沒人他們都看不出來!害得我繞了好大的圈子才拿回來的。你要是非讓我幹,也得先等我待半個時辰再說。”

提到“真君神殿”,沉香不覺有些失神。是呀,現在那裏沒人了。要是還像從前那樣秩序井然、守衛森嚴該多好。至少自己不會再這樣煩了。和梅山兄弟一起給舅舅做個幫手,應該是自己最恰當的選擇,可此時卻不是這樣。

雖然王母也曾讓沉香入主神殿,但被他堅定地回絕了。不光是因為心中有愧,覺得自己不配做那裏的主人。還有就是他實在不喜歡那黑白灰的單調交替,那冷酷嚴肅的氣氛。在那種地方呆久了,整個人都會變得很陰鬱,一顆年輕跳躍的心也會被鎖死的。沉香雖然敬佩楊戩,可並不想變成他那樣的人。舅舅放下的東西太多了。如果成熟曆練就等同於失去歡樂,那他寧可不再長大。劉沉香的日子應該是充滿陽光的,他有時候不會太顧及過多的法度責任,他隻要開心快樂。對,為什麼不能快樂!整天被憋在這個鬼地方,不能經常和親人見麵,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兒一場,隻能無休無止地麵對這些勞什子營營謀算,天條戒律。去他的吧!痛快一日是一日,今天,劉小爺不想幹了!

沉香想到做到,他把手上的文紮用力一推,對豈兒說:“我看咱們倆都別幹了,這些破玩意兒弄得我頭都要炸了!不如咱們下凡去,去舅舅那兒看看,放鬆放鬆。”

“可是,這些……”豈兒望著兩人麵前幾乎被堆滿的書案,顯出了猶豫與遲疑。

“管他呢,虱子多了不咬,欠賬多了不愁!”沉香有些無賴地一擺手。而後他又瞪大眼睛望著豈兒,似含著質問地說:“哎,你不會去向你的外公外婆告狀吧!”

“我,我當然不會。你是司法正神,一切你說了算!”豈兒被問得很慌亂,趕緊澄清自己。

沉香笑了,甩手勾上豈兒的肩。“我說嘛,咱們是好兄弟,你一定跟我是一條心的。再說,咱也不是偷懶,玉帝吩咐的那件案子,總該再下去查查吧。這事情嘛,是要分個輕重緩急,挑要緊的辦的。你說是不是?”

沉香明白,豈兒其實是疏遠王母的,自己給他找了這麼個借口,他何樂而不為呢!那豈兒雖比沉香年長許多,可是要論起耍小聰明鑽空子,他還是真不及沉香的十分之一。就這樣,兩個年輕人相對笑笑,再不管手邊已積壓如山的公文,一同隱身飛出南天門去了。

他們來到桃山,自是撒嬌耍賴地央告楊戩。楊戩沒辦法,隻得帶著哮天犬一起陪他們去了佟家鎮的集市。說是查案,其實也不過散心遊玩罷了。

人間的集市分外熱鬧,充滿了辛勞繁忙的味道。大家為各自平凡的生活經營著、操持著。並不算寬闊的一條街巷裏熙熙攘攘、人流不斷。人與人之間一下子貼得很近,不光是身體,還有彼此的心靈。在沉香和豈兒眼中,這裏真不知要比那死氣沉沉的天庭好過多少倍呐!

街上的各式商品花花綠綠,五彩繽紛。有嶄新的農具、有自家織造印染的粗布、有巧手堆出的絹花、還有用稻草紮成的各色小巧玩意兒。雖都是民間土物,但鮮活齊整透露出純自然的氣息,散播在空氣裏,是一陣陣泥土的清新。正好今天又趕上儺麵節,這本是當地特有的習俗。每到暖日之時,剛剛成年的男子皆頭戴麵具,成群相邀遊走於村鎮之間。祈天地神鬼之福,以求此生祥順康健。再加上佟家鎮最近又出了妖邪傷人之事,給今年的儺麵節又增添了一項新的含義:那就是願早日驅盡惡鬼,保善良百姓平安。所以集市上的種種麵具總是少不了的。滿街巷望去,各種離奇的臉孔不時跳入眼簾。有悲、有喜、有歡、有怒,有忠勇、有奸邪、有梟猛、有沉靜。紅黃藍白黑,五彩俱備。似將天地間的芸芸眾生之相,於一瞬間都濃縮在了這小小的集貿之上。

頭戴麵具的少年調笑打鬧著,互相揚土祝福。也有調皮之輩從角落裏忽然冒出頭來,去嚇唬膽小的女孩子。這習俗想必來自遠古,野趣十足。凝重中又透著淳樸,展現出這個邊野小鎮一派特有的風情麵貌。

沉香和豈兒被一張張古怪的麵具吸引住了,各買了一個罩在臉上。他倆想讓楊戩也試一試,但楊戩笑著擺擺手,這本是孩童之戲,隻怕不適合自己。他總感覺這種年少的快樂已與自己相距太過遙遠了。豈兒和沉香又去纏著哮天犬,哮天犬邊推邊說:“我的這張臉不用戴麵具已經夠好看的了!”

正在逗鬧之間,他們忽然看見前方人群裏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這人五短身材,穿一件深藍輕綢軟鍛袍,油滑光鮮。他的麵具尤其特別,一張臉被均勻地分成了五份,一道白一道黑界線分明,如同引人注目的旗幟。再仔細看時,這臉居然會動,紅唇一張一合,肌肉抖動收縮著。原來不是什麼麵具,這其實就是本尊。哮天犬哈哈笑起來,對大家說:“從前之以為我長得難看,今天終於見到一個不用戴麵具就能嚇死人的了!”他忽然又覺得這家夥很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不就是那天曠野裏的那個花臉妖怪嗎!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沉香等人也認出了他,警覺地站在遠處細觀動靜。

隻見這廝舉止頗為不堪,他好似天生癖好香粉味兒,隻跟在女孩子身後翹起個鼻子聞來聞去。人家猛一回頭,倒讓他這副嘴臉嚇了一大跳。他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又來到一個專賣梳妝用品的貨攤上。趁攤主不備,偷偷掀開胭脂盒。用食指蘸了一下,拿到舌尖兒上舔舔,又往自己的花臉上抹抹。一位十六七歲的粉衣小姑娘正在出神地端詳著一朵珠花。這妖怪挑出另一朵更大的,碰碰那小姑娘說:“喏,這個更好看!”他本就綠豆大的一雙小眼睛早已眯成了一條縫,嘴角饞得似要流出口水。小姑娘“哎呀”一聲,連手中的珠花一同摔在他臉上,急忙轉身走了。好在大家隻以為他也是戴著麵具嚇唬人的,惱怒但還不甚驚恐。否則的話真要認為是大白天撞見鬼了。